文/蒙初凝琪
电梯到了八楼,来到812室。
我刷房卡开门。
无意中瞥见左侧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站着一个人。
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得体,一套崭新的黑色西装。
晚上十点多了,他是刚下班吗?
他点头致意。
我还以微笑。
他怎么只是站在那,不开门进屋?
还是在等什么人?
窗外是漆黑的,走廊是通亮的。
他背靠着窗户。
窗玻璃上没有映出他的影子。
1
这是我入住边郊酒店的第一晚疑惑。
别人的事,我无心深究。
然而,一连三天夜跑归来,总这样如出一辙的诡异。
他始终站在那里。
一个年轻人。
穿着得体,一套崭新的黑色西装。
背靠着窗户。
窗玻璃上没有映出他的影子。
他偶尔朝我点头致意,尽显礼貌与友善。
却让我感到一阵寒意掠过脊背。
刷过房卡的门自动弹开。
这一次,我没有选择立即进屋。
还是想多瞄几眼。
是不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我眨了眨眼,仔细辨认。
没有错,那里的确站着一个人。
他为什么没有影子呢?
我倒吸一口气。
忽然,在他的右手边,816的房门,打开了。
露出一张极为匀净通透的侧颜。
她扎着马尾,穿着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
随即,穿白色衬衫的中年男子,从她身后出现。
男子帮着身材瘦削的她背上了白色双肩包。
她转身,微昂下巴,略微一笑。
身体摆动间,带动了她双肩包侧边的拉锁处。
有一只女性化米老鼠头像的钥匙链。
跟随她的摆动,它不住地晃来荡去。
中年男子注意到我,和我对视一瞬,转身回了屋。
女孩子也看到故作进屋的我。
她目不斜视地路过我的门口,走去乘电梯了。
他们不约而同,都没注意到身边那个西装男。
我再看过去时,西装男也不见了。
2
我进屋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卫生间冲澡。
这时,有人说话:
「你好。」
声音慢悠悠,从门外飘来。
我扒着门,对着猫眼瞅向走廊。
西装男。
我心中一怵。
后退几步,试探着问:
「我不开门,你是不是也能进来?」
「是的,那我进来了。」
我眼前倏然出现丝丝飘散的黑气。
明晃晃地散离凝结成团。
继而化为人形。
片刻间,重新出现在我面前。
如此近距离,瞧他低垂着眼帘:
「你好,我很抱歉你能看见我。深夜打扰,实在有件事拜托!」
「你来找我帮忙?」
我伫立在窄小的过道中,左手朝后,摸索到桌角,手指顶着桌面,使身体多一道支撑点。
鼻翼暗暗扩张,偷偷吸口气。
「还好你不怕我,可我没有太多时间跟你详细说是怎么回事。刚才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儿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帮我告诉她,远离816房间的那个男人,他是坏人,816我又进不去……」
「等等,为什么不是由你亲自跟她说呢?」
「我是鬼,我知道我是鬼。怎么变成这样的我想不起来了。遇见你之前,没有人能看见我,也没有人能听见我说话,包括她。」
「哦,这么巧的,我很荣幸。」
我苦笑着自嘲,点背就不能赖社会。
「那么,你愿意帮我吗?」
「传话这种简单的事情当然没问题。只是,如果她要问起为什么、是谁叫你说的,那我如果实话实说的话,你也知道像你这种非物质载体形态,正常人都不会信。得有一个你朋友能相信的一个点,来自陌生人说话的理由,你有吗?」
我不是真心想帮他,挺麻烦的。
可是,我干不过他,惹不起。
把他惹毛了,传话的问题很可能变成赔命的买卖。
我得小心点,想点客观存在的阻碍。
「明天这个时候你见到她,就告诉她是林夕说的。我一直寄附在她背包上的米妮身上。哎呀,她要出大楼了,我得走了,你帮我跟她说啊,一切拜托了。」
话音刚落,他唰地不见了。
房间,归于平静。
我刚才经历了什么?
缓过味儿来后,我感到自己好像被抽去了全身力气。
勉强从书桌旁拽出椅子,一屁股坐下,手肘垫在椅子背上,渐渐平复思绪。
捋着脑海里交织如麻的诸多问题:
正常人都看不见的东西,我为什么能看见?
帮他?我帮吗?凭什么?
魂魄哪里都能进,816房间怎么进不去?
一个女孩子,出入酒店一个男人住的房间,什么意思?
打开淋浴,水流沉重地撞击我的身体。
冲去了我夜跑的汗渍和一天的疲惫。
浑身上下仿佛重生一般。
我的脑筋瞬间清醒不少。
种种疑问……
如果我搞明白了。
这一趟抛家舍业的住酒店。
我就没白来。
3
「爸爸什么时候回家呀?」
晚上十一点多,我在床上已经迷迷糊糊入睡之际,手机铃声响起。
接通电话后,发现是我五岁的儿子。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靠在床头,心都跟着化了:
「东东,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呀?」
「东东不想睡。」
「妈妈呢?」
「妈妈在跟人讲电话,东东想爸爸,在阳台,用手表,白天想打,妈妈不让打。」
电话里传来儿子拖鞋踢踏的声音。
紧接着,我逐渐听清有我老婆的动静:
「我第一次见他,马路对面,他站在车后面,在尾气里抽着烟,你说,这人他能聪明到哪去……」
「你妈在说谁?」
我戒烟五年了,怎么她还记得?
东东接着说: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妈妈那天问我,要是光有妈妈好不好,我害怕。」
我心头一酸,沉吟着:
「东东乖,跟妈妈说,爸爸就快回去了,一个星期……」
忽然,老婆声如洪钟的大嗓门出现:
「陈肃!我跟你说,你自己不务正业非要去西郊那酒店我不管,下个月儿子幼儿园开学,你还不回来,我想,我俩就都需要冷静冷静了。」
「珊珊,我这不正说着的嘛。下星期六,我回家。再说了,我也不是不务正业,我趁着下岗这个空档期找一张安静的书桌,短暂的离开你们,完成我的梦想,写一部旷世小说,将来挣钱了,不都是你和儿子的嘛。而且,这回我来着了,我告诉你我碰上现成的素材了。说详细了我怕吓到你就不说了。你等我深入了解完,我把它编成小说,肯定大卖。到时候……」
「到时候你还有家吗?一天天就知道幻想,你就做梦吧!神经病!你趁早回来。」
我老婆平复了一下,接着说:
「我告诉你,我弟斌斌下礼拜要过来接我回老家,你不回来我怎么走!」
「干经侦的过年都不回家,这不年不节的,斌斌怎么要接你回家?」
「老家来电话了,谈代位继承的事,难道我不去吗?你看着办!我和儿子睡觉了。」
「爸爸,晚安。」
儿子抢着说道。
「晚安。」
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听到。
房间陷入沉默。
电视还没有闭,重播着上个月申办2022年冬奥会成功的画面。
内心亏欠家庭的情愫,在这间黑洞洞只有电视是亮着的屋子里肆意发酵。
它蒸腾炽烈的烘烤着我作为成年人、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一名父亲还在成长中的责任心。
开弓没有回头箭。
我别无选择。
酒店我都住下了,一定要弄出点名堂。
只有更加负重前行了。
4
暖阳弥留书页间,片刻安宁片盏融。
我借崇阳三尺魄,未消繁恨空寥落。
翌日清晨。
逼仄狭窄的小客房,充斥着我床头边阵阵厉声尖锐的座机铃声。
我疑惑,不记得自己预定过叫早服务。
拿起话筒,举到耳边:
「喂?」
「陈先生,您好,这么早打扰您很不好意思。我酒店一直致力于为客户打造全方位舒适环境,近期,接到刚入住八层的客人反馈,客房电梯噪音问题不胜其扰,纷纷要求更换房间。基于整修电梯的考虑,我们想到812室作为入住八层电梯对面的客人,也会有被相同问题波及。为保障陈先生您入住的良好体验,我们可给陈先生免费更换新房间,如有行李搬运等麻烦问题,我们的礼宾部可协助陈先生,您看如何?」
于人海沉浮三十三载,这等好事主动找上门来,确实头一遭。
我在床上坚定地转了个身:
「谢谢,不用了。」
「我们为给您带来麻烦十分歉意,好在目前客房数量充允,如果陈先生对我们服务还不满意,可自行选择入住更高规格的房间,享受高端VIP待遇,都无需消费。」
「我了解了,可真不用,我在这睡三个晚上了,也不觉得电梯吵,你们正常修电梯,我睡眠好。」
「那好的,陈先生,有什么问题欢迎随时呼叫,谢谢。」
就当这是叫早服务了。
出门前,我套了件格子衬衫,没有直接去餐厅用早餐。
先去买杯豆浆吧!
关上房门后,我想下楼前先敲一敲816房门。
其实没有想好。
如果有人开门,我要说点什么?
只是想找个理由瞧一瞧816里面的样子。
昨晚那个叫林夕的男孩儿说进不去816。
为什么?
敲了一阵,没有人应门。
应该是房间里的人比我出门早。
我注意到门把手上挂了一张牌子。
把牌子托起来看。
上面写着「闲人免进」。
索性,我也只能先下楼了。
5
来到电梯间,正看着两部负责双数楼层的电梯降来。
耳后,一道圆润细腻的声音响起:
「大哥,帮我拿一下帽子呀,我给它盖个毯子。」
我循声回头。
穿着一套居家浅粉色绒睡衣的女孩子。
年龄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
团团的脸上有一弯小笑眼,更显长相十分可人。
只是她很不修边幅。
外穿绒睡衣,光着脚丫,趿拉一双拖鞋,正挎着电动车。
「没问题。不过,你不冷吗?」
「不冷,我就怕它冷着。」
她递给我这个陌生人一顶粉色鸭舌帽。
真是一个社牛的孩子。
她把车头筐里的毯子紧了紧。
一只橘猫的脸,从厚厚的毯子里露出来,粉色的小舌尖出来舔了舔。
「它怎么了?」
「它生病了,我前两天买的,没想到是一只病猫。但是到了我手里也不能看它死呀,多少是条生命。现在,加上检查费,我都给它花八百块钱了,怎么也得救活它。今天再带它去宠物医院复查,不行就在那住院,一定要彻底治好。」
「是啊,你很有爱心,养猫不容易,遇到这种体弱多病的有的主人早就放弃了,它遇到你是它的福气。」
「嗯,如果它有福气就保佑它快快好起来。对了,我住在810房间,你呢?」
「我住在812。」
「就电梯对面是吧,很近呀!」
「他们还担心我被电梯吵……你更换房间了吗?」
「更换房间?」小女孩儿眨了眨眼,沉吟片刻,摇摇头:「我也不怕吵,没搬。」
「看这电梯也很正常的样子,怎么……」
「把帽子给我吧!」
我的思绪被她打断。
我随即又把帽子还给她。
看她把鸭舌帽重新戴到她一头缭乱膨胀的长发上。
「外面早晚风大,你要穿睡衣骑车去宠物医院吗?」
「我这睡衣暖和,懒得换衣服,宠物医院不远,没啥事。」
这时候电梯到了。
她先把电动车骑到电梯厢内,我随后绅士般向里抬了一下她车尾部位,让车尾与电梯门拉开点距离。
电梯门顺利闭合。
她转头瞅一眼,笑道:
「谢谢。」
我礼貌微笑,随口问:
「我啊,还是第一次见酒店里能骑电动车,他们不拦你吗?」
她挠了挠眉头:
「啊,可能拦过吧,现在他们都装看不见了。」
「哦?是吗?那你很厉害。」
电梯门开了,一楼到了。
我俩在一楼大厅的转门外,分开了。
6
「豆浆,五谷豆浆啊,豆浆~」
声音不高亢、不强烈,舒缓悠长。
像是能够看见我面前是爷爷坐在椅子上,叫我们几个小辈儿围在他身周。
听他讲述他年轻时的曲折故事。
我奔到马路对面的十字路口。
从来到边郊酒店那天起,每天早晨我都来买他的豆浆。
叫卖豆浆的是一位上了年纪、戴着皮质黑色鸭舌帽的老人。
他穿着深灰色冲锋衣,没有褶皱,没有被蹭上灰尘,很整洁干净的样子。
像是每次出门前,他老伴给他整理过、抚平过似的。
他立在风中,只身一人。
在他身前,摆着两把椅子。
每把椅子上面都有一个保温箱。
「来一杯黑芝麻的。呵!还这么热乎!」
「对,小心烫哦。」
他的豆浆有两种口味,一种是红枣,一种是黑芝麻。
无论是红枣还是黑芝麻,都分别装在两个保温箱里。
装在黑色帆布有背带的的箱子里的是黑芝麻口味。
装在外面泡沫模样箱子里的是红枣口味。
这两个箱子看上去就很有保温效果。
我接过豆浆,倒了一下手。
他的豆浆都是三块钱一杯。
这回,我给他一张十元钱。
对他产生深刻印象,是源于我见过他的腰包。
腰包里装的是钱。
那是不用数的程度。
七元钱找来,都是一早对折好的,最外面的皮是五元钱,里面包裹两张一元钱。
我也曾拿五十元买一杯豆浆。
他找我四十七元钱,那是不用数的程度。
四十七元钱都是一早对折好的,如果有二十元面值的,肯定是最外面那层。
如果没有,就是四张十元钱下包裹着一张五元面值两张一元的面值,或者七张一元面值。
还记得第一天来买时,我给的是一张一百元。
他找我九十七元,那也是不用数的程度。
也是一早对折好的,最外面的皮是五十元钱,里面包裹的如果有二十元,那一定是在第二层上,如果没有就全都是十元钱被包裹的,然后十元钱下包裹的才是五元或者一元。
这样的规整、这样的对折着,一早准备好,面对买豆浆需要找零的人,他一点不用让人等他现数钱找零。
「好嘞。您这每天卖到几点?」
我收好他递来的钱。
老人亮晶晶的眸子注视我:
「一直都在这里卖,您今天可没昨天来得早啊?」
「哈哈,说的是。」
我接过老人递过来的豆浆。
「我这个,我可以请你帮我一个忙吗?你见过他吗?」
老人接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一寸照片,给我看。
一个年轻人的面容,俊朗,白皙。
「他是我儿子。你要是见到他了,帮我告诉他,我在这等他回家。」
我摇摇头,注视着老人:
「没见过。他是离家出走了?」
「差不多吧,他就在这家酒店里,他不回家。」
老人的目光眺望我身后的酒店大楼。
「既然在这家酒店,您直接进里面找前台询问,要不您随我进去,我带您找?」
老人苦笑着摆摆手:
「谢谢了,我以前试过,挨个房间查过,都没有他。酒店负责人也出来向我保证没有这个人,我也没有任何证据,可我知道他就在酒店里,不愿意见我罢了。我现在每天在这借着卖豆浆的机会,守在这一边打听一边等他回家。」
「放心吧,你儿子能回家。这照片给我一张,如果我在酒店遇见他,我叫他出来见您。您儿子叫什么名字?」
「富刚。」
7
提着豆浆回到八楼。
刚出电梯口,我发现走廊里已经有保洁车停留。
保洁阿姨恰巧正在816房间做打扫。
「你好,一会儿能帮我打扫一下812吗?」
我顺势走过去,借着没话找话,主动跟她打招呼的契机,瞧了一眼816内部。
为什么林夕进不去816房间?
我看见了!
里屋窗户旁供着一个很大的关公像。
原来如此。
「已经打扫好了,是不满意再要打扫一下?」
打断我思绪的声音很年轻,没有多热情,干净利落。
保洁戴着口罩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琥珀凝光般的眸子。
「那不用了,谢谢。」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全部注意力都在816房内。
看她进到里面拉开窗帘和窗户,让风通进来。
她又进到里屋裹了一大团床单出来。
经过门口,她看见我要进来,那双眸子微微一转:
「您还有事?」
「这个屋挺大呀,我想问,这是不是VIP的高端房间?住这房间的人是不是挺有来头?」
「我不清楚,我在这里工作没多久。有需要的话您可以去前台咨询。不过,您不该进他人房间的,如果有事就说不清楚了。」
「我明白,那不打扰您工作了,谢谢。」
我退出816,回了自己房间。
8
时间来到晚上十点。
我夜跑缩短了公里数,提前回到八楼。
特意瞅了一眼走廊尽头。
他依旧站在窗边。
我放慢步伐,只为能碰巧遇上那个女孩子从816出来。
我的运气不错。
正当我打开房门,立在812门前之际。
816的门开了。
灰色连帽衫的女孩子向门里面鞠了一躬,转身走出来。
她身后,窗边的林夕消失了。
我慌忙开房门,进了屋。
但是,没有关上房门。
似乎有一种特别的默契。
女孩子迅速进了我的房间,一把将门在她身后关严。
「你这是?」
「你在等我吧?」
她抿嘴笑了一下:
「昨晚我就见过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我苦笑:
「这么自信?」
她环顾我屋里四周:
「你住在这么小的屋子里啊,有三十平吗?认识一下,我叫江翊茹,长江的江、立字旁加羽毛的羽的翊,草字头的茹。是燕城美院大二的学生。」
「有什么事吗?」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为什么老偷瞄我?昨天是,今天还是。」
「呃……我叫陈肃,耳东陈,肃然起敬的肃。有点奇怪而已,一个学生,为什么每晚都从816房间,一个成年男子的房间里出来?」
这个叫江翊茹的女孩子在我面前过于主动的表现,使我心里多少有些不适。
我故意加强不友好字眼的语气。
静观其变,先不急于说出我的目的。
「这名字真土,难怪你老成持重。」
她嘀咕着。
她径直走到我桌前,看到我的笔记本电脑,上面正显示着搜索词条:
「写作小说的种类」
「我的事跟你也没什么关系,除非……你住酒店,是要写小说吧?我懂,艺术家们都有奇怪的习惯,可是你呢,苦于没有灵感是不是?要不,我帮你写呢?我可有很多灵感,上初中我就写小说,还在我们县里得过奖,文笔这块子你可以放心,资费咱也可以商量。」
我一顿错愕:
「你的意思是,要做我的代笔?」
「这有什么!现在专门有这方面的职业,我只不过单打独斗罢了。」
「我想,这个东西还是自己整好,那你是给人代……」
我猛地直起身子:
「你去816房间,是给那个男的代笔?他是作家?」
「他怎么会是作家?他是画家啦,你不认识他呀?」
江翊茹讶然:
「华书平!作品都能卖到一千万一幅的华书平。」
「华书平?」
我仔细回想,隐约感觉这名字是挺熟。
对,之前社会新闻报道过,还采访过他。
随即,我又问:
「有名的画家能让你给他代笔?」
「哎呀,话都说到这了,为了你对我有一个了解,对我放心。我可以跟你讲华老师的事情,但你要保密。」
我点点头。
江翊茹坐到了旁边的床上,把双肩包也一并脱下来,放到床上。
那只米妮钥匙链安静地斜躺在床。
「华老师是去年我刚来美院上学时认识的我们系老师。他是创作型画家,最擅长油画。前年和去年展出的画都卖的可好了。可直到今年年初,他跟师娘离婚,就失去了创作灵感。什么画都画不出来了。他今年还要完成三十张画作,为他八月底举办的画展做准备,也就是这个月,29号,星期六开画展。他也是没办法,在见过我的油画过后,问我有没有兴趣帮他完成三十张画,事后给我五万块钱。我看他给的价钱也还可以,就成交了。他长期在这开房间创作,我之前都是周末来他这里画,这俩月放暑假,就直接每天都过来。」
「三十张画?三十张现在都画完了?」
「快了,再有两三张就收尾了。」
「你真厉害。」
「也没有很厉害,就是想借此跟你证明,如果你是我的买家,我办事你绝对可以放心。」
「可是,代笔这行为本身不是对的事,你没想过?作品无论是画还是小说,或是别的艺术作品,当你呕心沥血完成,结尾要署上别人的名字,相当于自己生的孩子转手送给别人,你心里不会难受?我之前在贴吧写过东西,然后就发现别人在用我写的故事说是自己写的,我一个不出名的作者当时都感觉有种窒息般的难受了。其实,你能写会画,完全可以自己来做,将来闯出名堂,有名了同样赚大钱。」
江翊茹站起身:
「我不用你说教,什么滋味我自己一清二楚。就是没办法了,我需要挣快钱。陈先生,我价格很公道,你考虑一下,或者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主题,我今晚回去写个大纲,明天你看看满意不满意?」
我像泄了气的气球。
这时,从背包处出现一阵黑烟,腾起聚拢,幻化人形。
林夕站在床头,躲在江翊茹身后。
直接切入我的正题吧!
9
我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江翊茹身上:
「有些事比钱重要。我也不绕弯子了,一进门时你说我在等你,被你说对了,我特意没关门,是想等你过来叫住你的。」
我理了理思绪:
「昨天晚上,我受一个……人之托,想告诉你,你以后不要再去816了。他很担心。」
「谁?谁担心?」
「一个叫林夕的男孩儿。」
江翊茹霎时身子一歪。
她没站住,瘫坐在床上:
「林夕哥?」
她拔高了音量,皱起形状优美的眉毛:
「你见过他,在哪里见的?」
我叹口气,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林夕。
接着把话讲完:
「我见过他,他穿着一身很干净的西装,很笔挺。昨天晚上,在你等电梯要下楼的时候,他来我房间,告诉我住在816的那个人,也就是你的华老师是个坏人,希望你能远离他。」
「怎么可能呢?昨天晚上……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
她反应过来:
「你是说,你见的是林夕哥的鬼魂?」
「你别害怕。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可确实就让我碰上了。他还跟我说,他一直跟着你,但你走进816房间,它却不能跟进去。今天我弄明白了,是因为816有一尊关公像。」
「是,华老师说关公是五路财神中的西路财神,走哪都带着。只是……」
江翊茹疑惑地看着我:
「你这么说有什么目的?从外面打听了我的过去,编个鬼魂的谎言,你认为我会相信吗?」
我无奈地又看向她身后的林夕。
然后,照着林夕对我说的,向江翊茹转述他们之间的细节:
「你说的对,这么离奇确实没人信。可你俩,总有一些独属于你俩之间发生的小故事,是外人说不出来的。就举一个例子,在你七岁,他九岁那年,快过年时你妈妈从外地回来了,你和你林夕哥正在院子里玩,你妈妈从包里取出一个米奇一个米妮的钥匙链,米奇是送给你的,米妮是交到林夕手上的,然后她就进屋了。还记得吗?」
「是你说的男孩子要带男孩子的,女孩子要带女孩子的,他也同意。就这样,你跟他交换了。你拿着米妮,他拿着米奇,你叫他把米奇放随身带着的包里,你也始终把米妮别在背包的拉链上,对吧?」
10
江翊茹没有说话。
她瞪大了眼睛,一下子站起来,仔细环顾我不足三十平的地界。
看得出来,她相信我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林夕哥,现在正在我身边吗?」
我五味杂陈,点点头。
「为什么!」
她哀伤了,声音有些哽咽。
林夕站在她背后,眉头凝皱。
看向江翊茹的样子满是心疼。
江翊茹似乎陷入了回忆中:
「林夕哥,你真的一直跟着我吗?可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
两行清泪划过她白瓷般的面颊:
「那年从县里送你上学,你在靓马客车上嘱咐我好好学习,我好好学习了,考上了你上的大学。」
「可笑我满心欢喜了几个月,换来的是你在城里失踪的消息。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说你那个晚上没回宿舍,从此找不见人。我原本是不信的,我一边上课,一边在城里各个角落,你在信里提到过的地方我都去找过、打听过,可惜没有结果。」
「后来,找你这件事变得有心无力。因为林奶奶病了,要很多钱手术,你父母去世的早,你就这么一个亲人,我自然不能不管,我给华老师代笔三十张画,能赚五万块,加上我之前兼职攒的钱,钱足够了。你放心,你的奶奶就是我奶奶,一辈子都是。」
「好好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连个尸体都不知道在哪。」
江翊茹嗫嚅着:
「如果我能早知道是这个结局,又怎么会顾虑很多,应该早点,早点对你说出口的。」
「我想,你们已经心有灵犀了,说不说出口没那么大遗憾了。天地茫茫,他附身你的米妮身上,时时在你身边,也是一份牵挂,换作别人,哪里有这份舍不得。」
「我希望他好,早日魂有所归,别再飘荡了。林夕哥,我的事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挣到五万块,我立即远离华老师。除了我,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未了心愿?」
我再次看向站在那里的林夕,林夕的嘴唇动了动。
耳边响起一个人的名字。
我及时转诉:
「林夕说,他生前最后的记忆是一个人的名字,要找到那个人,应该是个线索,叫房云衡。」
「房云衡?这个名字我见过!」
江翊茹哀伤地神情里逐渐充盈着震惊:
「林夕哥写给我的信中说,他兼职房地产的主管经理叫房云衡。而且,有一次华老师手机上,来电显示也曾有个房云衡,我当时还觉得是重名重姓,压根没把他俩想一块上。」
这一惊非同小可,江翊茹整个神情都变了。
江翊茹胡乱地拿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
「除了拿到五万块钱,我得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夕哥的死会不会是房云衡造成的?」
「还有他的尸体,我听老话讲,要么是牌位,要么是尸身,一定离这里不远。」
我忽然出言提醒。
11
有些人啊,你就不要认识他!
从一开始不认识,什么事都没有了。
就像《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
代替他的人已经在接受审判了。
他还要去旁听。
我的状态就这样。
认识了活的江翊茹和死去的林夕之后,无法自拔地翻起同情的涟漪。
好赖咱得帮一把。
这一刻起,不单纯就为给我小说找素材了。
要搞清楚林夕的死跟华书平和房云衡有没有关系。
「房云衡也好,华书平也好,你跟这样的人接触要多加小心。有一件事,我觉得有必要你也得了解。」
我递给她纸巾,思索一番,看向江翊茹:
「今天早晨,我接到前台电话,要给我更换房间。你说,你给他代笔,这种事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有着身败名裂的风险,本身见不得光。可我昨晚见过你从他房间出来,我也跟他打了照面。他是上过电视的,肯定不希望有人认出来他,那你说,他能不能赌得起我不认识他呢?」
江翊茹的唇微张着,似乎觉得我说对了。
「他完全有理由不想我跟他一个楼层住着,说动酒店负责人给一个客人换房间,哪怕是完全免费升级房间。」
「可是,酒店负责人怎么可能听华老师的话呢?」
「要么是金钱,要么是权利,总有一样可以驾驭这家酒店。」
「如果是这样,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点。」
「什么?」
「华老师房间里从来不存画,我前日画完的,第二天再去就没有了。我问过华老师,他说是他助理给搬去画展工作室了。可我从来没见过他联系过他的助理,他助理一直也没出现过。他为什么要撒谎?」
「你怀疑是酒店里的人负责运画,而华书平不提及不承认,他想隐瞒什么呢?」
「也许,隐瞒酒店里的人跟他的关系。房云衡跟他认识,房云衡跟林夕哥的死有关,这个人跟酒店,也许就是酒店负责人也是认识的,那是不是这家酒店和林夕哥的死也有关系?会不会林夕哥的尸体就埋在酒店下面?」
江翊茹喃喃道。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看向站在那里的林夕。
他低垂着头,听着这一切。
如果他能想起来自己怎么死的,该多好。
「陈先生,你会帮我吗?」
「不会是要我去挖地找尸体吧?」
「不,首要是弄清华和房的关系,这一点我试着套华老师的话,你帮我留意他运画的方式。」
我点点头:
「咱们通个联系方式吧!」
于是,我和江翊茹交换了手机号码。
江翊茹向我致谢。
随即,有了告辞的意思。
她默默地把米妮从拉链处卸下来,握在掌心:
「林夕哥,你出了一趟远门,远到我要过完这一生才能与你相见了。以前,我是不知道,现在,我一定要为你做点什么。」
她把米妮格外装进了背包内层中。
一缕黑色的烟气呈一条直线飞入米妮中。
林夕不见了。
转身出门前,江翊茹回眸。
她轻松地一笑。
12
第二天。
晚上八点四十分。
我夜跑公路边,八公里时经过一处公交车站点。
零星四五人在那里驻足,面朝车流来处。
都是希望下一秒能看见自己期盼已久的公交车驶来。
等待的人群中,我注意到有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浅粉色绒睡衣。
光着脚丫。
趿拉一双拖鞋。
我停住了脚步。
「嗨!」
我有些后悔,应该早点跟她互通一下称呼的。
「是你啊!」
团团的脸上面露惊喜。
「怎么没骑你的电动车呢?」
「别提了,刚出门发现没电了,放充电桩充电呢,明天再过去取。对了,你能请我吃饭吗?我中午就没吃饭,快站不住了。」
「没问题。走!」
我爽快地领着这孩子到了街对面的饭馆门市区。
她随意地选了一家米线店。
这家米线店地方不大,进门的台阶很高。
努力跨过两三阶后,来到屋内。
里面坐满了用餐的人。
最里面靠上餐窗口最近的墙边,恰有空着的两人座。
我们要了两份肥牛米线。
米线还没端来时,睡衣女孩儿告诉我,她叫徐梦。
我介绍我叫陈肃。
为活跃气氛,我就此起了话茬:
「我差点叫你睡衣女孩儿了。其实,你打扮起来,睡衣换成正常出门的服饰,包括换一双自己喜欢的运动鞋,都会更好一点。」
「我有一双喜欢的运动鞋,适合这个季节穿,不知道放哪了。我嘛,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怎么舒服怎么穿喽,放暑假嘛。而且,我活动的区域都是这附近,我哥家也不远,取个快递的工夫懒得换衣服。」
徐梦拍了拍她背着的黑色挎包。
「哦,你有哥哥啊,跟我老婆一样,都不是独生子女。」
两份热腾腾的肥牛米线已经被端上来。
徐梦提起筷子:
「我是有个哥哥。爹妈去世的早,一直都是哥哥带我,供我上学。可现在也没有了,他几年前病逝了。」
「那你的监护人是?」
「我嫂子。」
「你是给你嫂子取快递啊?」
徐梦点点头:
「我嫂子的快递送到家里了,她又在酒店忙不开,给我打电话,我就骑电动替她取一趟,哪知道往回走电动车就没电了。」
「你嫂子在酒店工作?」
我眼睛都睁大了。
这就对上了。
能允许电动车进入酒店客房,说明她有酒店认识的人。
「……你请我吃饭,作为答谢,我就告诉你吧。三环外的这家酒店原来是我哥的产业,我哥去世以后,酒店一直是我嫂子打理。我平时放假没地方去就开个房间住一段时间玩,换个心情,当度假了。全部开销都由我嫂子买单。」
「那是自然。很令人羡慕。」
「只是我嫂子太忙,不怎么管我。我没什么朋友。跟你倒是谈得来。陈哥,干脆,我俩通个联系方式,交个朋友。你住我嫂子的酒店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绝对好使。」
我浅笑,喝了几口汤:
「好意心领了,我也不长住。不过,我们是朋友了,有事可以随时联系。」
「给你手机,把你号输入上。」
徐梦吸溜完一口米线,撂下筷子,递给我她的手机。
我握着她新型号手机,乍一操作还有些生疏。
不小心误触了相册。
只一眼。
我差点「啊」出声。
13
「咦?你看到什么了?」
她探着头,好奇询问。
「没什么。」
我回过味儿后,有些为我的失态遮掩:
「这个小孩儿是你吧?抱着你的这个人是你嫂子吗?」
「对呀,我才五岁大,坐在旁边的是我哥。」
「他们看起来都很年轻。他们身后,围着桌子坐的他们四个人是你嫂子的朋友?」
「是我哥最先认识他们的,他去世后,留下我嫂子与他们走得近。都是我嫂子的合作伙伴,已经很多年了。」
「这一位,我好像在哪里……对,电视社会新闻上见过!当时他接受采访,是个画家,对吧?」
「陈哥你眼力真好,我管他叫平叔,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那天是我五岁的生日,他们聚一起拍了这张相片。我有手机后,对着照片拍了一张,就存在手机里做个纪念了。」
「难怪,桌子上有生日蛋糕。以前,我看媒体说,华书平还有个朋友叫房云衡,也在这里吗?」
「对,就是挨着他坐的这一位,听我嫂子说他以前是卖房子的,现在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这三人也大有来头吧?」
「挨着我哥,身后这位叫金振恒,还有坐在靠里面这位叫博莱敖,他们都是大忙人,金叔原来是开五金店的,后来做黄金首饰,博叔,我嫂子没提过。」
我不语,只是一味地认真聆听。
内心却早已瞠目结舌了。
艺术、房地产、黄金。
不用徐梦说出她博叔的营生,我都知道博莱敖做的一定是赌博。
那么,她嫂子呢?
根据洗钱所能涉猎的范围,就差一个卖白粉的生意了。
我扶额喟叹。
应该给我小舅子打个电话。
「对了,你平叔为什么也住在酒店八楼?那天我看到他了,还有个女孩子晚上十点从他房间里出来。」
「也许,他是放假,来酒店度假,换个心情。」
「小孩子不要撒谎。」
「这个我不能说,我嫂子嘱咐好几次,不叫我对任何人讲。」
「……我明白了,这是你们家的私事,可能我越界了,纯粹好奇,我不问了。」
我低头吃米线,没有再看徐梦的眼睛。
我为什么非要难为一个小女孩儿呢?
既然知道了人家的底线,理应退一步。
「是不是我不说,你不拿我当朋友了?」
「什么?」
我抬起头,重新注视徐梦亮晶晶的眼睛。
我感受到徐梦进退两难的内心交战: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没什么朋友,刚认下你这个朋友。不想因为你觉得我这个朋友跟你隔着心,以后有事你对我虚与委蛇。」
「徐梦,你是个女孩子……」
我五味杂陈,内心纠结。
我想帮助江翊茹,想知道多一点。
可我尊重徐梦。
最终,我决定跟随自己心意。
我沉吟地说:
「你的过去一定很孤单,特别想有一个朋友……」
「你反复挣扎取舍,只是不想自己又落空了交朋友的机会,我能感受到。可你听说过女孩子要富养吗?女孩子应该是什么都吃过见过,有了世面才好。这样不会有一天为了小利,别人对你一点点好,你放大无数倍,为他赴汤蹈火,那样,很容易上当受骗。我长你几岁,也可以从你哥哥的角度说,希望你做任何决定都要冷静。」
「你为我好的话我听出来了,跟你做朋友错不了,我愿意对你毫无保留。那个,平叔和我嫂子走得近,他们一直合伙做生意,是几十年搭档。我偷偷告诉你。」
徐梦特意压低声音,头凑向我这边:
「平叔的画作,是从前年开始,她叫平叔每年画三十张画,一直到今年。平叔住在816房间,是我嫂子给安排的,为了他能更安静地作画。」
「可是,有一个女孩儿经常出入你平叔的房间,你嫂子知道吗?」
「她知道。」
徐梦伸直了腰杆:
「平叔的一切我嫂子都知道。因为平叔家变,他今年画不出来,在学校物色了一个抢手。都是我嫂子提前同意的。」
「原来如此。那你知道他的画什么时候运出816房间吗?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在走廊有个巧遇,瞧一眼大画家的著作就好了。」
「不知道,不关心那个。嫂子不喜欢我跟平叔来往,要不,我可以带你去找平叔,直接看画。」
14
我沉默片刻,倏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平叔在酒店,金叔和博叔,包括叫房云衡的,是不是都住在酒店?」
「他们没有。不过也快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今天星期一,星期四到星期五,他们总要来酒店的。」
「为什么?」
「开会。除了他们,我嫂子交代不让任何人接近他们开会的房间,所以,具体干什么我也不清楚。」
徐梦一叹气。
似乎有些画面在她脑海中掠过:
「他们总是很忙,照比从前,对我也没小时候那么亲了。」
「等过两年,你到十八岁成年了,估计就能理解大人们忙忙碌碌的意义了。」
「陈哥,今晚我跟你说的,你能答应我,替我保密吗?」
「嗯?」
「虽然是我自己要跟你说的我嫂子的事,可我总有犯了错要被打屁股的忐忑。如果我嫂子知道今晚我对你讲了这些,她会削我的。」
我用力地点头:
「当然,我们是朋友。作为交换,我也跟你讲个我的秘密。我一个人住在酒店不回家,包括我媳妇我说的都是要写一部小说,但实际上我就是懒,逃避找工作,逃避给人当牛马。想过几天惬意地安生日子,男人嘛,碍于面子,不想让人知道我不上进,你要替我保密的哦~」
「哈哈,是不是成年人安慰起人来都很生疏?」
「那我们拉钩吧?」
我经常跟我儿子以拉钩的形式做一言为定的仪式。
徐梦一撇嘴,又眉毛一昂:
「好呀!」
两个相互靠近的小手指在米线氤氲热气的上方,彼此圈在一起。
形成纠葛缠绕的基座。
上面彼此一大一小,两个大拇指肚用力地相合印证。
从米线店出来。
我和徐梦重新来到公交车站。
她执意要坐公交车。
我也就打消了打出租车回酒店的念头。
「我最近有一个新发现。」
她忽然提起速度,跑到公交站牌下,翘起脚,指着站牌:
「你知道咱们下车的下一站叫什么吗?」
「这写的,南牙街凤山路。」
「你记住哦!一会儿下车咱们再看。」
「嘿,故弄玄虚。」
我被徐梦故作神秘的笑容逗乐了。
果然,到了下车地点,徐梦领我再次看向公交站牌。
顺着徐梦手指的方向。
我看到了下一站的名字:
「市殡仪馆」
我倏然一怔。
耳边,传来徐梦的声音:
「你能想象吗?我们酒店居然挨着殡仪馆,也不知道我嫂子当时选址怎么考虑的。」
我微微点头,嗫嚅着:
「她可能不知道,也有可能知道。估计怕影响不好,三环内特意把殡仪馆换成了南牙街凤山路这个名字,而这里边郊地区,人烟稀少,自然不必过多在意。」
「你会不会再回酒店就有种恐怖和害怕的感觉了?」
我脑海里重现了林夕飘忽忽穿过我房门的样子。
「怎么会呢?网上说,建国之后不允许成精和怪力乱神了。你个滑头,哪有主动引导自己家酒店不好的言论的。」
「我没觉得不好,我觉得这很酷的哦!」
她转向酒店方向:
「我们快回去吧,填饱了肚子有点犯困了。」
「时候是不早了。」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十点多了。
我与徐梦径直走向酒店的方向。
穿过酒店大堂,向左走,登上四级台阶,到一个缓步台。
前方左侧有电梯间。
「徐梦,你先上楼吧,我找前台有点事。」
15
「陈先生,有什么事吗?」
「你认得我?」
我觉得这不公平。
我注意了跟我说话的前台服务人员的胸牌。
这个丫头名字叫「邱英子」。
「是的,陈先生,主要我给您办理的入住,我记忆力还可以。另外,之前早晨也是我给您打的电话,您真的不考虑换个房间?」
「哦,我再住两天就走了,真的不必麻烦了。」
恰好这时,来了商务人士打扮的四五人,来前台登记入住。
「那好的。陈先生还有别的事吗?」
邱英子转头,见自己同事在那边忙不过来,估计很想过去帮忙。
我注意到前台桌上的名片盒。
从里面,我拿出一张出租车的联系方式:
「这是二十四小时的吗?我想现在用车。」
「是的,您打上面电话即可,都是酒店专职司机。」
我点点头。
走出大堂转门。
来到街上,从这张名片中联系了一位司机师傅。
司机得知我要去的地方是市殡仪馆,一顿苦笑。
一路无言。
司机把我拉到地方,告诉我,街对面那个白房子就是殡仪馆的班房。
得知我一会儿就能完事。
司机主动说等我,再把我送回酒店。
我点头称好。
「还有他的尸体,我听老话讲过,要么是牌位,要么是尸身,一定离这里不远。」
从看到公交站牌写着殡仪馆开始。
我总有一种感觉。
没有任何根据。
林夕的尸体很可能躺在这里。
我想看一眼。
我有勇气去看一眼吗?
我亦步亦趋地来到了白房子门前。
透过窗玻璃,我瞧见亮灯的班房里坐着看电视的一位打更人老头。
我敲敲窗玻璃。
老头循声回头。
撅起嘴,先是一脸的困顿。
继而眉心舒展。
他打开窗户:
「你谁啊?」
「我姓陈,我……」
「姓陈?明白了,今天白天我接到通知了,要来一个姓陈的打更人接替我,没想到,怎么找了个这么年轻的,你可迟到了。」
我暗暗咽了一口吐沫。
16
我对他讲的不置可否。
老头把电视关闭了。
起身给我开了大门。
握着打开的手电筒:
「走,我带你先熟悉一圈。」
「好,谢谢了。」
我深吸一口气。
「大爷怎么称呼?」
「叫我谭老头就行。」
「那哪行,我叫您谭伯吧!」
「行嘞!这地儿啊有点大,你甭觉得累就行。」
「这么大的地方只有您一个人值夜班吗,怎么不考虑多雇几个人?」
「不值当花那个钱啦,政府扩张开发,这里还要迁得再偏些呢。小伙子,抽烟吗?」
我笑着摆摆手。
谭伯把烟重新揣回口袋里:
「夜班就我一个人,能当门卫,也能当工作人员。白天值班的也一个人,不过白天人多,工作人员不少,都共用一把钥匙。都快拆迁了,夜班一个人就得了,我如果不是女儿女婿执意要我跟他们住,我也不愿意离开这里,根本不用再找人来顶替。」
谭伯缓缓抬起头,眉头凝结:
「干了快十年了,没办法,老了不中用了,身体不好,不想女儿一来看我就来回折腾,就去女儿家住吧。」
「生活条件好了,到了该享福的年纪就去享福,是对的。现在很多老人都是跟随儿女定居别的城市,您女儿孝顺。可能开始住不习惯,谁也不认识,都是过程,慢慢就好了。」
「说的是呢,真打怵去啊。来!那边是东面,有一层。」
我跟随谭伯从院子门口处出发,从西走到东,又从东走到北,又从北来到南。
还挺绕远。
全靠老头手里昏暗摇曳的的手电筒光亮。
我大致都看清了殡仪馆的全貌。
而一切无关紧要。
直到来到南楼前。
「这南楼啊,一共两层停尸间。我带你先看第一层,再楼梯走到第二层,你不累吧?反正人能走,电梯就不要坐了。」
「好嘞,明白。」
我浅笑着回应。
这时,心跳莫名愈加强烈。
我加强呼吸节奏,用鼻息暗暗调整。
谭伯把我带到一楼的停尸间。
门边摆着一个角柜。
角柜对面是一排排冷藏箱。
「这里冷藏箱一共五排十列。」
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凉气扑面而来。
我紧了紧领口:
「这一排右下角怎么都拿粉笔画上叉了,是什么记号?」
「小伙子眼神不错!这三排,无亲属认领的尸体都会标上这个。有的都放五年了。」
「这叉是谁画的?」
「我画的,犯不上经常打开,做个标记方便些。」
「那……我打听一下,有没有两年前送来的,一直没人认领的男性尸体,穿一身西装?」
「两年前,穿西装?」
谭伯昂着头,眯起眼睛:
「你还别说,我有印象,真有一个穿西装的!」
我脑袋嗡一声。
浑身战栗着听谭伯接着往下讲:
「当时来的时候,看一眼就觉得太可惜了。听说是撞车了,着火了,没跑出来。」
「是谁送过来的?」
「交警大队吧,到底是不是我就不清楚了。那个惨啊,年纪轻轻的一个帅小伙,穿着一身西装,半边身子都烧焦了,蜷缩着,估计是上班路上发生的车祸。」
「难怪飘来飘去总是一股黑烟。」我兀自嘟囔着。
「对了,他来时随身带着什么东西没有?」
「一场火,所剩无几。不过,你说奇怪不奇怪,他当时怀里有个皮包没被完全烧掉。后来被人拿走了。」
「哦,拿走了。」
可能谭伯看我楞楞的在那,嘴一抿:
「有一样东西,揣在那包里的,我提前锁柜里了,没人拿走,我给你看。」
米奇钥匙链。
我握在了手里。
「……男孩子要带男孩子的,女孩子要带女孩子的,他也同意。就这样,你跟他交换了。你拿着米妮,他拿着米奇,你叫他把米奇放随身带着的包里,你也始终把米妮别在背包的拉链上……」
米奇和米妮原来一直离得很近。
17
天亮了。
浑身都疼,尤其大腿和侧腰。
开始我以为是昨晚去过殡仪馆带回了什么后遗症。
后来,明白了。
是夜跑遇见了徐梦,忘记拉伸了。
跑后拉伸比跑步本身重要。
我抬眼。
在床上蹭着蹭着,摸到了手机。
踌躇半晌。
要不要给我小舅子打电话?
「喂?」
这时候,有电话进来。
「陈哥,你接电话很快啊,起来了吗?」
「徐梦?还没有。」
「那你准备准备,半小时后,八楼电梯口集合,我带你见见世面啊?」
「去哪里?」
「酒店最热闹的地方。」
既然是酒店附近,并不远,便答应了。
就这样,刚睡醒没多久,我在徐梦的邀请下,半小时后就要出门。
拉开床边厚重的窗帘。
晨曦初露,朝东的窗子透过来万道光芒。
柔和地亮光明晃晃洒到我房间每个角落。
包括正安静地躺在我书桌上的米奇钥匙链。
我举起手机。
给米奇钥匙链拍了张照片,发给江翊茹。
看她时间,约她在酒店外见个面。
没多久,她回消息了。
说今天能早点画完,晚上六点约在十字路口旁边的口袋公园。
我随即把米奇钥匙链装入斜挎的包内。
出门的时候,又赶上了保洁阿姨推着车子做清扫。
保洁阿姨先是自己来到816门口。
她抬起门把手上写着「闲人免进」的牌子。
然后折回推着走廊的清洁车来到816门前。
刷卡进房。
我立即缩回了自己房间。
敞着门。
我背靠着屋里的门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在门框的遮掩下,我对着背后816的方向露出了摄像头。
之后,静悄悄地关上自己的房门。
确认保洁阿姨下楼后,我来到电梯间,与徐梦汇合。
来到一楼大堂,经过前台,我又被叫住了:
「陈先生,您是要出去吗?」
「邱小姐,有什么事吗?」
「您乘坐的出租车,根据业务需求,有一个满意度调查,还望您能抽出几分钟时间,帮我们做个调查问卷,就是这张问卷,您看现在可以吗?」
「陈哥,我们快走吧!」
「不好意思,等我回来的。」
徐梦挎着我胳膊,把我拽离了前台。
18
这家酒店盖在边郊不算繁华的地带。
但很多人在节假日都会慕名来泡温泉。
它也鳞次栉比地挨着主干道旁几处住宅小区。
主楼一栋与其他两处附属楼都是酒店的产业。
一条通单车道的马路隔开了主附楼之间的距离。
周边门市对开,大部分还处于招商引资的销售阶段。
酒店主楼侧边通单车道的马路,门市密集,商户林立。
徐梦带我穿过了这里。
西行200米,来到路尽头一户小超市。
超市的门脸很低调。
进到屋里直走。
穿过琳琅满目的货品。
转角到了写着「库房」的门口。
旁边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我和徐梦。
徐梦掏出一张小王模样的镀金扑克牌,给他看。
那个人瞅了一眼,对我提了一下眉。
「是,我们一起的。」
我狐疑地注视徐梦。
徐梦微微昂着头。
那男人转身掀起库房的门帘,示意我们进去。
「他怎么不说话?」
「他是哑巴,说不了话。」
「怎么有人看着?」
「因为是一重隐秘的世界。」
「里面是玩剧本杀的,还是玩密室逃脱的?」
「都不是。」
「我们要去哪里?」
「一个很麻烦的地方。」
「为什么要去?」
「你说我穿拖鞋不好嘛,我想起我运动鞋丢哪了,就在里面。」
「你经常来这里?」
「不老去,我嫂子不让。」
「那我们回去吧!」
「陪我取完鞋啦!」
「好吧,就当瓜子一起吃,刀剑一起挡。」
「咱们是米线一起吃,地下一起闯。」
「我很荣幸。」
我心中一顿苦笑。
通往地下的甬道逼仄狭长。
借助墙壁一侧昏暗的灯光,我依然看清徐梦闪烁着亮晶晶目光。
前方走到头,是一处防盗门。
我一鼓作气,拽门把手,一用力,没拽动:
「锁的,怎么进?」
「我有扑克牌。」
徐梦还是掏出刚才那张小王模样镀金的扑克牌。
将其盖在门把手上方斜切面一小块红色位置。
只听滴答一声,门弹开了。
我们面前是一片幽暗空旷的地下停车场。
顶棚很矮,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管道,深有一种重金属工业园风。
只见徐梦一边走一边借着昏暗的灯光低头看地。
顺着地上画的细微线条。
她领我一路转过三弯。
最后来到一部电梯前。
「这位是?」
电梯门口有人把手。
身高一米九大个子男子,戴着耳麦。
他瞧过徐梦递上去的扑克牌,又仔细端详我。
「我朋友,靠谱的,陪我取东西。」
一米九大个子男子让路了。
我和徐梦坐上电梯。
少顷,随着电梯门拉开,先前的宁静一下被打破。
三十多人的喧嚣声传来。
白色烟雾弥漫的房间内,有十几双眼睛几乎同时投射过来。
入口一旁看守的人,走过来,戴着耳麦。
「徐小姐,东西你自己取吧,谨慎点,这个人还是别进去了。」
「徐梦,我在这里等你。」
徐梦有些索然无味:
「真扫兴。那好吧,你在这待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先生,毕竟脸生,请您配合。」
徐梦走向右前方屏风的后面。
我身后看门的示意要搜我的身。
我乖乖配合。
直到此刻,我终于确信,我身在地下赌场。
一番检查后,那人放心地坐回了原来的椅子上。
任由我静静地伫立在门口。
我专注地等候,不敢有大的动作。
眼睛却时不时能看见左前方一排沙发上坐着休息的人。
从他们彼此隐约的聊天中,不难听出他们是赌客。
隔着右边摆放的屏风,他们时而与荷手闲聊几句。
有一名荷手走过来,微笑着拿一盒硬盒中华香烟,递给他们。
那名荷手返身离开,与我打了照面。
我骤然一惊。
「……我知道他就在酒店里,不愿意见我罢了。我现在每天在这借着卖豆浆的机会,守在这一边打听一边等他回家。」
老人的声音尤在耳边。
此时的震惊具象化为一个名字:
「富刚!」
可我不敢明目张胆地叫住他。
一瞬不瞬地,看他又进了左边写有「休息室」的房内。
左边有三个房间。
两边门上写着「休息室」。
中间房门写着「码房」。
这个我懂。
码房是赌客刷卡,或者现金兑换筹码的专用房间。
刚有一名赌场人员尾随一名赌客走进了「码房」。
「游戏开始了!」
屏风后面有人喊。
我正没明白怎么回事,徐梦来到我身边,提溜一个装运动鞋的纸袋子:
「他们炫牌开始了,我们走吧!」
19
我瞅了眼手机。
时间来到晚上十八时。
看向旁边同样坐在口袋公园长椅上的江翊茹。
「你明天就要退房啊?」
江翊茹有些诧异。
她双手插兜,背上还是那双肩包。
我点点头。
从包里掏出米奇钥匙链放到她腿上。
「米奇还给你。」
江翊茹缓缓从兜里伸出手,将它握在掌心,眼里瞬间擎泪:
「谢谢。你真厉害,怎么知道林夕哥的遗体在殡仪馆,还一个人敢去那里?」
这时候,林夕飘然出现在江翊茹另一侧。
只不过,这次化为人形的黑烟愈加浓烈。
我无法兼顾,继续专注回答江翊茹的问话:
「莫名的直觉吧!」
「你要是叫上我就好了,我应该跟你一起去的。」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你快告诉翊茹,告诉她我是怎么死的,是我兼职房地产销售期间发现了经理房云衡的猫腻,他利用职务之便洗钱,是他杀我灭口的,是他买通人把我撞死的,可他现在还活着!快呀!」
第一次看见林夕这么激动。
他身周氤氲的气息在蒸腾。
「你等等~」
「你说什么?」
江翊茹一脸困惑地瞅着我。
我双手捂了捂脸。
冷静一下。
一个人,不可能跟物质载体形态和意识载体形态同时对话的。
况且,属于物质载体形态的江翊茹此刻没意识到林夕这个意识载体形态出来了。
「你一个女孩子,那个地方不适合去,还是晚上。好在整个过程我十分顺利,除了我没胆量去看他的样子。」
「不看是对的,我已经很感谢你了。等画都画完,钱拿到手,我就专注地给他安排后事。」
「要他能安息才行。」
我小声嘀咕。
他想起了一切?
是不是我给他拿回了米奇钥匙链的缘故?
我偷瞄一旁站在江翊茹身边的林夕。
暗暗担心他的精神状态。
别在人世间待太久转化成恶鬼了。
江翊茹深吸一口气,转而看向我:
「后来你又是怎样回来的?」
「跑呗。哈哈,我拿到它之后,找个机会借尿遁撒腿就跑。还好大门没上锁。更幸运的是那个司机师傅特够意思,一直在街对面等我,坐上他车,直接回酒店了。」
江翊茹扑哧一笑,眸光一闪,眼里所擎泪花瞬间滴答坠落。
「你俩啊,这辈子只能说福薄缘浅,各有各的道,事已至此,该放就放吧,别到头来执念太深,反倒把爱你的人害惨了。」
这句话,我是瞅着林夕说的。
他没理我。
他兀自低头,一言不发。
我转而把后面的话给了江翊茹:
「人的路还要走下去,你的人生还没有正式开始,重新振作吧!」
江翊茹勉强一笑,目光眺望远处:
「可能要很久我才能真正放下他吧,现在的确不适合想他。我全部心思应该放在画上,距离星期六华老师举行画展没几天了,时间不多了。」
「你啊,你快告诉她你知道的一切吧,不然翊茹没有防备之心怎么办?」
林夕焦急地冲我大喊。
20
「有一件事……」
林夕的万般催促。
江翊茹疑惑地表情。
我迟疑片刻,讲起了徐梦:
「是这样,为了你的安全,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这几天我所获知的信息。」
我顿了顿,抿抿嘴:
「从住进这家酒店,看见林夕和你,还有你华老师之外,我还认识了一位很有意思的小女生,她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第一次见她,她在八楼骑着电动车要带自己小猫看病。后来,我俩又在公交站点巧遇,我请她吃米线,她意外告诉我乘公交车去酒店的下一站是殡仪馆。这样,我才有了直觉,找到了林夕的尸身,带回林夕这米奇钥匙链。昨天早晨,她为了取回一双鞋,还带我见识了酒店的地下赌场……」
「地下赌场?」
江翊茹瞪大了眼睛:
「你是说这家酒店隐藏着地下赌场?天,这合法吗!而且你还能出来?」
「的确不可思议。可能他们投鼠忌器,有了徐梦的担保我才来去自如。至于在酒店开一个赌场,合不合法要问一个叫博莱敖的人。」
「博莱敖,这个人是谁?」
「我提房云衡,你一定熟悉。房云衡是搞房地产的,林夕明确说他当时兼职在他管辖内,知道了房云衡洗钱,房云衡就找人制造车祸叫林夕永远闭嘴。」
说到这里时,我注意到江翊茹表情严肃。
她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
「博莱敖,也是跟房云衡分工明确,他负责地下赌场;还有你华老师,是搞艺术品的;徐梦提到过,她有个金叔,叫金振恒,做黄金首饰。包括徐梦的嫂子徐太太,不出意外那是搞毒的狠角色。这些人的营生聚到一块,都可以用来做一件事,叫洗钱。」
「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老婆有个双胞胎弟弟,他是负责经侦的警长。以前跟他闲聊,听他说起过洗钱的门道。」
「那么,这些事,你有告诉他吗?」
「目前没有,因为我一直举棋不定。」
「为什么?」
「因为你。你对林夕的感情,值得被维护。我想等你拿到五万块之后。如果我告诉他了,一是我所说的没证据,对于捣毁他们意义不大,二是华书平被抓了,他答应付你的五万块钱也不知道要不要因为走程序延后很久。林奶奶等得起吗?」
江翊茹默默听着,缓缓点头:
「谢谢你,在燕城,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么真诚地朋友。」
「可是,真希望尽快捣毁他们,一举拿下他们,让能回家的人回家。」
江翊茹困惑地看着我,等我继续说下去。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家酒店的楼下,有一个老人,每天都来卖豆浆。我从入住这里第一天起,就到他那里买一杯豆浆。那天,他给我一张照片,是他儿子,说如果见到他儿子就告诉他儿子,他爸在外面等他回家。」
「他儿子为什么不回家,你在酒店见到他了?」
「见到了。徐梦领我去的地下赌场,我意外见到他在那里做荷手。我这么说,你明白他儿子为什么不能回家了吧?除非是个死人。警察不解救,老人没个盼头。再给你看一个视频。」
我把早晨手机摄像头拍下的画面拿给江翊茹:
「这是酒店保洁打扫816房间?」
「是。在我录这段视频之前,我看到她特地先来816门口,看了一眼那张闲人免进的牌子,再推车去816门口的。我相信这牌子是个暗号。两天前,你来我屋的第二天,我曾经去敲过816房间,没有人,但门把手挂着这牌子。后来下趟楼再回来,这位保洁就在打扫816了,还从他的里屋用床单裹团着东西出来放到车上。你说过,华书平在房间不存画,那画是谁运走的呢?」
「是这保洁?」
「她不是保洁,她是徐梦的嫂子,是这家酒店的负责人。」
「我的天,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徐梦说的?」
江翊茹张着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不小心看了徐梦手机里的相册。她嫂子抱着她的样子,那双眼睛,当时我觉得我见过,直到第二次再看到保洁的身影,虽然她戴着口罩,那双眼睛,我印象太深了,琥珀凝光,一定是她!」
「她为什么要亲自干这个事呢?」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吧,我想。所以说,你专注把画完成拿钱走人,其他事就不要管了。尤其……我听徐梦说过,27号,星期四,他们五人都会来,在酒店开例会。我担心林夕跟着你,那天如果碰上房云衡……能出事吧?」
我侧头,注视着林夕。
江翊茹注意到了我的视线。
「林夕哥站在我旁边?」
「嗯,而且他现在状态不是很好,有些蒸腾。刚才他显得很着急,激愤房云衡还活着,我怕他受刺激可能会变成恶鬼,像鬼片里演的恶鬼那样。」
江翊茹急忙站起身。
她凝视着她身旁的空气:
「林夕哥,我向你保证,房云衡一定会付出代价!但现在咱不能闹,看在林奶奶的份上。我在忍,你也要忍耐,那些不公平的事有很多,公正一定会出现,咱们就把他们交给警察吧!好吗?」
21
江翊茹随即向我投来确认的目光。
我注意到林夕的样子。
他逐渐回归平和。
下一秒,钻入了江翊茹的包里。
「他答应了。」
江翊茹疲惫地坐回椅子上:
「所以说,这些信息,是你明天退房的原因,哪怕小说都不写了?」
「是,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玩不起。」
江翊茹一抽鼻子,把米奇钥匙链同样放入包里。
她长吁一口气,站起身:
「我理解。只是,我可不可以有个请求?」
「请求?」
「如果你还有写小说的梦想,还在坚持,可否有一天把我和林夕哥写进你的小说?」
「啊?」
我太意外了。
甚至受宠若惊和语无伦次:
「怎么,为,为什么要有这种想法?」
「文字,跟画画一样,看与不看,欣赏与不欣赏,它都在那里,人会老、会死,但它们不会。文字是一种永恒,延绵、流传,沉默地担当所有,跨越山海,为世代证明,极为浪漫。我相信,如果你写,你会把我们写的很好,也只有你!」
我热泪盈眶:
「谢谢你相信我。我老婆,我老婆都没……哈哈,谢谢。」
我抹了一鼻涕,傻笑。
她也灿烂一笑:
「我走喽!祝我成功吧!哈哈!」
她潇洒地背影渐渐远去。
我坐在口袋公园,看了很久。
日暮渐起深沉。
公园绿意葱茏。
亭台老人围坐下棋。
广场舞弄摆清波扇。
稚童穿梭嬉戏。
羽毛球翱翔肆意。
直到饥肠辘辘。
叫了一份晚餐外卖。
22
「你看门外,他在给你下毒。」
这话能说得慢条斯理,也只有林夕了。
他出现在我812房间时候,我正打算将被放置走廊地上的外卖取回。
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周身忽然刮起朔风砭骨的寒气。
原来是他出现了。
我悄声靠近房门,偷瞄猫眼。
正看到有一个人蹲着,手握注射器,往我外卖盒里注射液体。
这人起身的一瞬,我大气不敢喘。
是华书平。
「怎么办?」
我用嗓子眼憋着发出声音,转头问林夕。
生怕惊动门外的人。
「等他走了,你把外卖拿进来呀!」
他倒可以大声喊叫,门外的人也听不见。
不一会儿,我蹑手蹑脚地取回外卖。
直接扔到垃圾桶:
「这太猖狂了,还好有你提醒我,谢谢了。不过,你是不是跟以前不同了?」
「精神很多了。不用谢,当我还你一个人情了!自从你拿回米奇,我不光死去的记忆回来了,我还发现我有使不完的劲儿,现在完全不用被迫依附翊茹的米妮上。我想去哪都可以。」
「那恭喜你了。」
「你要去哪里?」
林夕看我顾不上跟他细聊,一直忙不迭地从衣柜里取下衣物,从桌上拿走笔记本。
通通都往皮箱里塞。
「我今晚就回家,可等不到明天了。」
「嗯,做得对。只是,你猜翊茹买什么了吗?」
「买什么?」
「嗯……呦!好像你有电话进来了,快接一下吧!」
我腾出手,一看是徐梦。
「喂,徐梦,怎么了?」
「有车跟踪我!」
电话里传来徐梦惶然无助地喊声。
「你在哪里?」
「咱们上次回酒店的路上,我骑我电动车……」
「往人多的地方骑。」
「这一片没人……先不跟你说了。」
「喂?喂?」
电话忙音。
再打。
没人接。
我把手机揣好。
「你说江翊茹买……」
一转身,林夕消失了。
我一刻不停。
火速收拾行囊。
去一楼前台退房卡。
「陈先生,现在要退房?」
前台邱英子疑惑地问。
「啊,这个时间不能退房了吗?」
「没有,可以退。只是很少遇见像陈先生这样退房这么着急的,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举止可能急切地有些异常。
换了一副镇定自若地样子:
「没有,家里有事,临时决定的。」
「好的,陈先生,已经操作完毕,欢迎下次光临。」
23
乘上回家的公交车。
在挨近车窗的位置。
我给老婆去了电话。
没人接听。
我给她发了消息:
「半小时后到家。」
公交车烦躁得不住地鸣笛。
我抬起头。
「妈妈,你看,好多人,前面是肇事了吗?」
我也好奇地转头望向车窗外。
由于人群的围拢,多辆车在缓慢通行。
公交车随波逐流,缓慢经过事发地。
我坐在上面,恰能瞧见事发中心的状况。
满地殷红的血污里,只有一个人支离破碎地躺在地上。
一头缭乱膨胀的长发,沾满血迹。
团团的脸上,已经无比苍白。
嘴角隐隐有鲜血流出。
她穿着运动鞋了。
可最熟悉的还是那身绒厚睡衣。
「师傅,开门,下车!」
我脑中嗡地一下。
只知道冲到车后门,用力握着门栏。
「还没进站呢,这里停不了!」
司机大声回复。
等到公交进站,我拉着行囊下车,一路往回跑。
事故现场还在那里。
她已经被拉走了。
有群众交头接耳讲解。
都说那女孩儿咽气了。
我没有再往前凑。
睁大眼睛,环顾四周。
我以为我那双能见到死后林夕的眼睛,此刻也能见到滞留的她。
我拼命搜刮着空气。
什么都没看见。
退到人群稀疏处。
跌坐在台阶上。
我问旁边的环卫工人有烟吗?
他摇摇头,甩着扫把绕开了我。
我就那样呆坐着,良久。
有手机铃声响起。
不是我的手机。
我循声回望。
身边没有人。
仔细听声辨位。
手机铃声来自一排停驻的共享单车中。
有一辆熟悉的电动车。
她怎么把电动车停这里了?
我掀开电动车后座。
那张扑克牌。
还有她的手机。
「喂?」
「您好,您是小咪的主人吗?小咪现在情况很不好……」
我默默挂掉宠物医院的电话。
还有一条未读消息。
徐梦的嫂子发来的:
「破坏规矩,别怪嫂子。」
我颤抖着。
我从口袋里翻出自己手机。
「哎,姐夫,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24
当晚二十时。
我进了家门。
在玄关换鞋之际,听得客厅老婆正哄着儿子东东玩闹。
茶几上,摆着几只盛着不同高度水量的玻璃杯。
老婆一手搂着东东,一手用一根银筷子依次敲击玻璃杯沿口。
伴随敲击节奏,她愉快地振振有词:
「天雷滚滚我好怕怕,霹得我浑身掉渣渣……诶嘛!你回来了,饭在微波炉里。」
我端着碗筷,扒拉晚饭。
「爸爸吃菜。」
东东靠过来,小手给我夹菜。
「好好好。你们都吃过了?」
我看向老婆珊珊。
「嗯,吃过了。酒店那头退完房了?」
老婆今晚的眼睛格外明亮。
「退完了,再不去了,我就守着你俩。」
「得了吧,小说写完了吗?」
「那个,就快写完了。」
我囫囵吞枣似地嚼着嘴里的东西。
「写完这个就别写了。哎呀,东东你别用手抓菜往嘴里送,埋汰。来,咱们继续玩音律。」
「你怎么这么黏糊东东?」
「儿子多好玩,你等将来他长大了,让他递个东西都费劲。」
「妈妈,东东不是用来玩的。」
「呦呦呦,对对,咱东东不是玩的,东东是妈妈的宝贝。」
我笑着摇了摇头。
转念问道:
「珊珊,我跟你弟通过电话,他是自己去老家了?」
「你说星期六回来,那太晚了,我又不想带着东东折腾,就让他一个人回吧。」
「事情办的怎么样?在电话里我没好意思细问。」
「是,我也正想跟你说呢。爷爷奶奶总共留下了三十七万六的存款,加上这些年在银行的利息,能有四十万了。最后是大伯定的,爷爷奶奶这五个儿女除了大伯家每家五万,剩下的大伯留着。之后还有丧葬费十万,减去一万八葬礼的开销,剩下的五家再均分。」
「五万?那老人的房子也是大伯的?」
我手中一顿。
难以置信地瞅着她。
她点了点头:
「你别接受不了啦,后期不都是大伯照料两位老人嘛,大伯家理应多分点。」
「那分太多了吧,其他家愿意?」
「我弟跟我说,私下里那几家确实都难以下咽,可是没人明说。就是,又能怎么样呢?」
老婆低垂着目光,注视着兀自玩耍的东东:
「难道真为了钱,亲情都不要了?为这种事上电视让人调解的也不少,都不够丢人的。我听说,有的人家四个儿子一个小妹,老三照顾老人,最后钱都让小妹耍计谋骗去了,那是骑着脖颈一路宠着带大的小妹啊,你能去撕破脸吗?还有的人家,政府征地,家中姊妹推举一个姐姐交接收钱,结果钱都打在了大哥卡里,要也要不出来。谁家不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不语,不代表糊涂着数字。只是还想要一个逢年过节能做一块吃顿饭的机会,给孩子这辈儿留一个大家族的阖家欢乐,不应有恨。」
老婆收拾了我的碗筷,送去厨房:
「现在谁家缺了这钱都不至于活不下去。我和我弟是赶上了代位继承,没办法。要不然真懒得蹚这趟浑水。对了,我才反应过来,你给我弟打什么电话?」
我挠了挠头,敷衍着说:
「向他咨询点事。」
「咨询别的事行,不过我可跟你说,陈肃,我们陆家的麻烦事,你可别参合。」
「不参合,咱没那精力。珊珊,我明天出去找工作。」
「你啊,终于踏实了。」
25
接到江翊茹发来的消息,是在星期六的早晨。
我正坐在图书馆里埋头码小说。
「陈哥,华书平已经把五万块钱打到我卡里了,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今天他在寰宇路开画展,我也会去。自从知道了林夕哥的事,还有你对我讲的,我决定报仇。我买了一个微型摄像头,藏在了华书平的领结里,那天他参加在酒店的例会,全拍下来了,有他们五个人对洗钱的各种细节。著名画家办画展的第一天会有很多媒体到场报道,我想借此在大屏幕上都放出来。我要他们身败名裂,要所有人知道他们的龌龊事。我个人怎么样不要紧,最坏就是个死,那样,也算能跟林夕哥一起走了。只是,想请你帮我把五万块钱转交林奶奶的社工,地址我稍后发你。谢谢了。」
紧接着,噼里啪啦发来很多消息。
有林奶奶社工的地址和电话。
还有,分批次转进来很多钱。
总共五万块。
这分明就是托孤的节奏。
我握着手机。
飞奔跑出图书馆。
一边在路边招手打车,一边给江翊茹去电话。
电话接通了。
「谢天谢地。江翊茹,你在哪儿呢?别做傻事,我过去找你。」
江翊茹一如寻常语气:
「陈哥,我在寰宇路的包老大包子铺吃早饭,等吃完我就去他的画展了,你出现在画展,他会惊觉的,你不要过来。」
「那我去包子铺找你。」
「不必了。」
电话撂了。
「师傅,去寰宇路包老大包子铺,要快!」
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
转过最后一个弯。
我已然看到包子铺的门脸了。
「嚓!不是早高峰也这么堵?一动不动!先生,来得及吗?」
我沉默无语。
双手攥着空拳。
满手心倒汗。
突然,一声巨响。
车身晃荡。
我以为地震了。
「我嚓!还好一动不动,先生,你看那包子铺,爆炸了。」
「师傅,给你钱。」
我看一眼计价器,撂下钱,开门就跑。
「你别进去!危险!」
临近包老大包子铺门口,我被好心市民拦腰抱住。
他自己灰头土脸,额头冒血,却紧紧抱着我不撒手。
我挣脱不开。
又不好发火。
「江翊茹,江翊茹,咳咳……江翊茹!」
被粉尘呛得咳嗽。
眯着眼睛看不清里面。
我只能一边捂着口鼻,一边插空冲包子铺方向呼喊。
好半天,不见里面有一个人出来。
「大哥,别喊了,都完了。」
耳边有人哽咽着劝道。
我颓废地蹲在地上。
拦我的那个人松手了。
周遭乱哄哄地一片。
到场是残垣断壁和破碎的瓦砾。
到处是人群跑来跑去。
到处是停滞的车辆。
有人在报警。
有人在哀嚎。
有人在捂伤口。
有人或躺在房檐下,或趴在电线杆旁,一动不动。
我大脑一片空白。
26
镜子里的那张脸,看上去很僵硬。
我双手捧了一下脸颊。
希望手心里的温热给它焐化。
我反复深呼吸。
江翊茹,你说文字跟画画一样,看与不看,欣赏与不欣赏,它都在那里。
你说文字是一种永恒,延绵、流传,极为浪漫。
你相信我能写好一部小说。
我会尽我所能。
让你在我的文字里活过来。
永恒地活着。
重新回到图书馆,我沉浸码字。
直至夕阳西沉。
拖着疲惫地身躯回到家中。
关门的工夫瞥见门外鞋架上多了一样东西。
我把它拿到眼前。
米奇钥匙链。
米奇头部的位置明显硌楞楞的。
「陈肃,回来的正好,过来吃饭啦!」
「你和孩子先吃。」
我心不在焉地握着它径直进了卧室。
关上房门。
拿裁纸刀一点点去划开。
一个优盘。
我立即用电脑解读了这优盘。
是江翊茹发给我的信息里说的内容。
她录下了他们五个人开会的内容。
这时候,我的手机进来电话了:
「喂,你是陈肃吧,江翊茹的朋友?」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你是谁?」
「房云衡。」
我倒吸一口凉气。
视频里,那个房云衡正在侃侃而谈。
「看来你听过我的名字。今天江翊茹去的那间包子铺爆炸了,电视新闻里讲是煤气管道泄漏,不小心爆炸的,属于意外哦,损失蛮严重的。不过还好,江翊茹提前出来了。」
「真的?」
「当然了。」
「现在她在我这里,有些事情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的谈一谈吧。」
「我和你有什么好谈的?」
「她背着我们,录了不该录的,还说东西已经给了你了。有没有兴趣带着它换回江翊茹?不然,你可能又要看一场徐梦的意外喽!啊对,还有林夕那小子的车祸,你没见过吧?」
我沉默不语。
鼠标迅速在电脑上把视频拷贝一份。
并且邮件发给了我小舅子。
「怎么样,想好没有?生命是无价的,一个物件换一条性命,挺划算了。」
「我上哪找你?」
「你住过的边郊酒店812房间。还记得吧,现在就过来吧!」
「没有问题。」
我平静地回应着。
电话刚撂下,老婆打开我卧室门。
她探出头来:
「忙什么呢?出来吃饭吧!」
「珊珊,对不起,我……我想起来我还没跑步呢,我出去跑俩小时。」
我打开衣柜,把跑步的行头换上。
最后,偷偷把优盘揣入口袋。
她一直靠着卧室门边,胸脯有些起伏。
她明亮地双眸渐渐泛出泪花:
「一定要去吗?」
「跑完,跑完我就回来了。」
「天都黑了,太晚了,明天再跑吧?」
「不行啊,跑友等着我呢!」
我忙忙叨叨,一直逃避看她的眼睛。
「真的很重要,一定要现在出去?」
我一鼓作气,回身,微笑着点点头:
「相信我一次,我跑一会儿就回来。另外,如果两个小时后我没到家,你告诉你弟看邮件,我……」
她没等我把话说完,一把抱住我。
这让我很意外:
「诶?我老婆什么时候表达感情这么率真了,没事吧?」
「去你的!赶紧走吧!」
她又迅速推开我,一抹眼泪,坐回沙发。
她抱东东到自己膝上。
却是一眼也不看我了。
27
正值周末的边郊酒店,客源充盈。
我跨进酒店大堂时,往来的客人川流不息。
站在大堂前台为客人服务的是三位男服务员。
没有邱英子的身影。
「您好,先生,有预约吗?」
「我想开一下812房间。」
「哦,麻烦身份证看一下。好的,没问题,已经有人为您预留了812房间,这是您的房卡,请拿好,您可以直接上楼。」
「我想请问,你们这里的邱小姐今天当班吗?」
「她?不好意思,她两天前辞职不干了。」
「哦,好的。」
我有些落寞地乘着电梯,来到812房间。
亮堂堂的走廊。
走廊左侧尽头还是那扇映衬外面黑夜的窗户。
而窗前不再有西装革履的林夕了。
我用房卡刷开房门。
一个人,安静地走入812房。
房间里没有人。
我随手关上房门。
我给房云衡打过去电话。
想告诉他我已经到了。
走廊里传来了电话铃声。
我打开门。
房云衡站在我面前。
他正一手擎着手机接我电话,一手推着餐车。
难道他把江翊茹藏在了餐车里?
我瞄了一眼餐车。
「江翊茹呢?」
房云衡的黑眼圈十分明显。
他始终低垂着头,紧贴脖颈处有被挤压出的双下巴。
听到我的问话,他起了反应。
双眼仁上翻,直视我的眼睛。
头还是低垂着,嘴角却在僵硬地向上咧开:
「她死了。你还当她活着?她早被炸死了。」
「你为什么骗我过来?」
看他投现直勾勾地眼神,我腿肚子隐隐发抖。
「鬼话连篇,说的不就是我喽!」
「你,你是林夕?」
反应过来已然来不及了。
眼前一道猝不及防地光亮闪过。
我的胸口被插上了一把木柄锋钢八寸刀。
俗称剔骨刀。
这都是他事先计划好的。
我想扶门框,没扶住。
一头栽倒。
他蹲下来,邹着眉头瞅我: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找你,先跟你说抱歉的吗?那是因为下面的鬼官跟我说了,谁能看见我,就代表他要因为我而死,我不敢告诉你啊,我怕你不帮我了。多亏你帮我取回米奇,现在我能附在人身上了,没想到吧,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你还,咳咳咳……还,是林夕吗?怎,么,了?」
我吸的每一口气都痛得要命。
满嘴血沫子流出来。
我很努力地吐出一句简单的话。
可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含糊不清了。
「江翊茹死了,他们都还没受到惩罚,你这个胆小鬼,不知道自己多有用吧,我用房云衡这副皮囊捅死你,警察肯定要调查他,这家酒店出了人命,他们五个谁都别想跑。」
我想去抓他领口。
让他靠进我点,听我说。
「有什么不甘心,要说呢就快点下去找江翊茹说吧,不要这么痛苦了,我再送你一程呀?」
他见我还没咽气,狰狞地脸凑过来。
他伸手握住了那把八寸刀的木柄。
这把刀要是拔出来,我必死无疑。
马上迎来最疼的一下。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警察!把手拿开。」
这是哪位神仙姐姐?
紧接着是一声枪响。
被林夕附身的房云衡立马消停了。
他躺倒一边。
世界安静了。
我眼前的一切,却也越来越黑。
能感受到,有两位女士向我跑来。
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清脆有韵味。
谁在扒我眼睛?
「瞳孔在放大。针,医药包里……喂,陆姐夫,我是邱英子,能听见我说话吗?120马上过来,挺住啊!陆姐姐,你先在这里陪他,我给厅里汇报一声。」
「嗯嗯。」
一个女人,带着哭腔回应。
是我老婆吗?
「陈肃,这把我准备了强心针,有了它,你肯定能坚持到医生来。」
「强心针?医药包?珊珊,你从哪过来的?」
我一字一顿,有气无力地叨叨。
要不是因为疼,我想笑一笑。
珊珊一抽鼻子,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说;
「我从2025年来的,我终于赶得及救你了,我儿子的爹。」
28
在医院躺了一星期。
阳光明媚的一天。
小舅子陆斌斌和邱英子一起提着果篮进到病房:
「姐夫,我们来看你了。咦?我姐和东东呢?」
「你姐去办出院手续了,东东这几天在姨妈家,没过来。快,进来坐。」
「那咱来得巧了,今天就能出院啦,一会儿坐我车。看我姐夫这精神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
陆斌斌眉毛一提,果篮一放。
他与邱英子分别坐到对面凳子上。
「这位是?」
我目光落到邱英子身上。
陆斌斌自豪地介绍说:
「你们见过面的。正式认识一下,这是我师妹,你就叫她邱英子吧,今年刚调到经侦的新人。」
邱英子泯然一乐,故意重现在酒店前台服务的样子:
「您好,陈先生,别来无恙。」
「原来如此,还没来得及道谢,那天多亏你及时赶来制伏了他。」
「分内事。」
邱英子端庄大方,彬彬有礼。
「你们是一早就布控了那家酒店了,是吧?」
我将目光转向陆斌斌。
「要不怎么说我姐夫聪明呢,就随便住一下酒店,咔一下子,助我们警方破获了大案,抽时间高低给我姐夫颁发一个好市民奖。」
「好好说话。」
邱英子被陆斌斌逗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本来嘛,咱们从一个空壳公司顺藤摸瓜查到了酒店,苦于没证据,才派英子一个生脸去那应聘前台。结果没想到让我姐夫误打误撞,一部徐梦的手机加一段他们开会的视频,迅速促进这次抓捕行动,直接破案。」
「他们五个人都落网了吗?」
「房云衡死了,徐太太逃了,其他人都落网了。」
「徐太太逃了?」
「是啊,她太狡猾了,没等华书平的画展开始,好像听到风,周五晚上就逃往国外了。不过,我相信早晚也是被遣送回国,时间问题。」
我点了点头:
「那英子在前台,是一早就知道我是你姐夫?」
「我不知道。关于这一点还是我接着给您讲吧。」
邱英子把话题接过来:
「现在时过境迁了,有些细节是应该让您了解的。」
「其实,您入住酒店之前我就驻到了前台。酒店监控室里的保安也一早替换成我们的人,不然真的会被徐太太他们惊觉。当我看到您那晚与816的华书平照过面,第二天早上,是我请示了领导后,背着酒店经理主动给您打电话提出更换房间,希望您远离八楼,也是怕您打草惊蛇。」
「还有,发现您与徐梦那孩子走得近,我当时也很着急,差点病急乱投医。那天早晨,徐梦带您去赌场那天,我看您和徐梦一起出去,还想提醒您。我谎称要您填写出租车调研表,是想让您走到前台,我好悄声把利害关系跟您说,只是没成。」
「是啊,当时怎么会想到前台是警察,原来我那么安全,有你们保护……」
我倏然想起徐梦。
一吐气,心中悯然。
邱英子善解人意,她知道我想到了谁:
「徐太太没有杀徐梦。手机里那条消息是障眼法,因为那些人没有在徐梦身上找到手机。后来提审,根据博莱敖交代,那是他们四个商量好背着徐太太干的。」
「那包子铺爆炸,他们有交代是他们干的吗?江翊茹她……。」
「华书平交代了,就算没有江翊茹要曝光开会视频的事,也是打算杀她灭口。因为从选她代笔作画开始,都是计划里的一环。唯一计划外的是,让江翊茹遇见了你。华书平以为安抚一个女孩子,转了钱过去还能通过掌握她账户再把钱退回来。结果,江翊茹第一时间把钱转给了你。」
「对呀,林奶奶!我手机里五万块钱,得交给林奶奶社工。」
「你昏迷的第二天,我姐就取了五万块钱交给人家啊啦,早替你把事情弄好了。回头你手机里的钱别忘了给我姐保管就行。」
我一怔。
她怎么什么都知道呢?
似乎那天我恍惚间听她在我耳边说的话不像是假的。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濒死时刻出现了幻听。
29
「哦,对了,市殡仪馆有一具……」
「我们去过了。陆姐夫还记得那个一直等您的出租车司机吗?」
我诧异地张大了嘴:
「出租车司机也是警察啊?」
「是的。那晚您要叫车,出于对您的保护,还有了解您具体的动向,我们给您推荐的是我们师兄。第二天我们就去殡仪馆调查,不光查清了2013年林夕车祸的真相,也意外破获了殡仪馆黑色交易,买卖无名尸体的案件。现在,林夕的遗体已经入土为安了。」
「那没得说,地下赌场,在我去过后,是不是也被你们端了?」
「当然了。说到地下赌场,也得给我姐夫记首功。」
陆斌斌接着往下说:
「徐梦出事那晚,我从你那里拿到扑克牌和徐梦手机后,就向领导做了汇报。得到批示,根据你说的路径,周六带人端了他们的地下赌场。包括你跟我提过的,那个做荷手的富刚,我见到了,是叫富刚吧,正式拘留前,我们让他跟他老爸见了面。」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警方的雷霆手段真是给力啊!」
听我这么一说,陆斌斌和邱英子不约而同,面面相觑。
似乎有话到了嘴边。
陆斌斌率先开口:
「姐夫,房云衡是死了。可我始终没明白一个点,房云衡有机会跟徐太太一样直接跑掉,为什么非要约你去酒店杀你呢?」
「我也不清楚。他当时杀我的状态,特别恨我。我猜他是提前知道了我把证据留给你了吧,你看视频里开会他表现的,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甘心结局是这样。」
「还有,你为什么要去殡仪馆?」
我用唾液润了润嗓子,喉结上下蠕动:
「徐梦有一天特别开心,她说漏嘴了,公交路线上,酒店的下一站是殡仪馆,那里有她嫂子打过招呼留置了一具尸体,是房云衡在2013年托她搞定的。」
「他们真是只手遮天。」
陆斌斌恨恨地拳头一锤大腿。
「斌斌来啦?这位是……新女朋友吗?哎呀,不用站起来,快坐。」
我老婆手拿着一堆收据,大踏步走进来。
她略一驻足,眼神上下打量一番邱英子,现出一脸的兴奋。
「什么叫新女朋友?姐,你说话注意点,容易让人误会我浮夸,这是我师妹。」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师妹的身份保不齐也能转变嘛,我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来,你正好过来了,收拾收拾,接你姐夫出院啦!你当司机,都一起到家里坐坐。」
「包吃不?」
「你姐夫想饺子了,咱们回家包饺子吃!」
「得嘞!」
30
两天后。
送完东东去幼儿园之后。
我和老婆选了临街的早餐店。
歇歇脚,碰个杯。
庆祝东东第一次上幼儿园没哭闹。
轻松惬意地用餐氛围里,闯进了一则说新闻节目:
「近日,我市警方成功破获一起特大洗钱组织活动。并于我市西郊一处酒店内部,警方成功捣毁隐藏地下的非法赌场,现金堆成小山。」
我和老婆纷纷抬头看向挂在墙上的电视:
「根据案件通报发布会上的获悉,该案件起源于徐某某走私贩毒自产自销开创了名为帮帮团的组织,后逐渐拓展壮大。为掩人耳目,在我市三环外建起五星级酒店,作为帮帮团犯罪的据点。酒店下辖设有隐蔽的赌场,只有会员才能够进入。犯罪涉猎跨越黄金、房产、艺术、赌场和毒品五个领域,这其中就包括了著名画家华某平画展背后的牟利。」
「早在2013年元旦,徐家长期维护的客户之一付某元,为受贿所得的钱财找个合理来源,主动联系徐家,想要洗一笔三亿的赃款,徐家一方可赚两千万。」
「于是,徐家筹谋了一个三年的计划,选了一个在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画家,与他签订了份协议,买断他三年的画,每年预定好要收购三十张画,每张以三十万到五十万左右收购,收到第一批画以后就开始炒作,第一年每张画先开到一两百万,第二年再涨到五百万,甚至一千万一张,这样两三年下来,天价油画就被炒起来了。」
「被选中的这位画家,原本是一名某美院的教授,私下十分热爱油画创作,属于创作型画家,但今年,要交付三十张画的最后一年,却因个人感情受挫,精神备受打击,创作灵感荡然无存。正苦于兑现协议无处找落之时,他遇到了自己的学生……」
「陈肃你这眉头啊,没有七七四十九年的愁苦是练不出来的,不容易哦!」
老婆突然打岔:
「别看了,快点吃吧,都凉了。」
「珊珊,你现在是哪个珊珊?你告诉我,我替你保密。」
「你神经病啊,我都要被你气笑了。医生只说你中刀,没说你脑袋也伤了呀,别搞笑了。」
这几天,我几次试探,老婆都是这个样子。
看来,那个贴在我耳边呢语的珊珊早走了。
手机响起阵阵铃声。
是我小舅子。
他告诉我在徐梦的手机上接到了宠物医院的电话。
经过抢救,徐梦养的那只橘猫已经无恙了。
他问我怎么处理。
我笑着问老婆对于家里多一只小动物有没有什么展望?
老婆眼睛一转,思忖后一笑。
她应允了我的提议。
告诉我,她是以东东的教育理念出发,养只小动物试着培养孩子温和地秉性。
我说,那咱先把治疗费当学费付了吧!
老婆捂脸苦笑,一摆手,结账饭钱,拉着我直奔宠物医院。
「小咪,我们来接你回家了!」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