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雨哗哗啦啦地下,从凌晨一点下到了四点。窗外的树叶、路灯、被路灯照亮的雨滴,令人困倦。
这三个小时多里,风一直没睡。
风今年十八岁了,两个月前,他收到了来自远方的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时,他欣喜若狂地把通知书拿给家人、同学、老师看,然后欢天喜地地大声告诉自己:“我要去读大学啦!”然后,他出去进行了一趟特别开心,开心到吃海鲜到过敏呕吐地毕业旅行,和没有谋面的大学同学在百度贴吧、QQ群谈天说地,和高中的好朋友们泪流满脸地告别……总之,暑假结束了,风拿去往远方的机票。虽然还是个准大学生,但风已经熟谙各类出行技巧,他定了一家离机场很近的酒店,酒店承诺会在太阳还没爬上地平线前把他们送到候机厅。
对于大学,风也是抱着手臂憧憬着。那是个临海的学校,校园道路上想必都是棕榈树和芒果树,还有白色的小楼与蓝色的天空。在那里,他将遇到很多精彩、浪漫的故事,他才刚刚成年,大好天地就要来啦。想着想着,风想得昏昏欲睡,晕头晕脑。
不过有个小烦恼,临行前,风的父亲要求去机场送风。哪怕风解释了很久,他的行李不多,被子、衣架、洗漱用品也不必带,只要到了学校现场购买就行,哪怕他唾沫星子都要擦火来,可风父执意要送他。父亲的理由是,这辈子没坐过飞机,虽然这次也不能坐,但至少想去看看机场长啥样子。
为此,风有些懊恼,和未曾谋面、但已经在网络上认识的未来大学同学发消息:“我爸非要送我,烦死了。”
长久以来,十八岁前,风都和父母住在一起。至于学习,二老一窍不通,但还好风是个天资聪明的小子,虽没有寒窗苦读,至少知道自己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得饿肚子;至于生活,二老管得还算严格,风一个月只有一天的机会能溜到网吧。至于高考以及高考填志愿,风坚定地想着,我要离开家乡,去很远的地方。
“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是好的。”风父听到后平静地说。
四点半了,该起床了。7点的飞机,总是要早一些去好。前一天白天,风还兴致勃勃地离开机场回到市区,和老同学畅快聚了一番。不过,刚起床就发现外面雨已经大到快要淹没街道了,风父有些焦急,说:“还是早点走哟,这么大的雨。”
“走嘛走嘛。”风有些不耐烦。父子俩起来收东西,一路无话,酒店服务员叫来司机,吩咐如何如何,父子俩仍沉默着。风父拿着儿子的行李箱,风背着大背包,等到司机过来。风钻进汽车后座,而风父坐在副驾驶。雨啪啪地击打着挡风玻璃,雨刷竭尽全力地刮着。
至于风的父亲,那是个与现在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对于东亚中年男人的一切形容词,坚韧、沉默、固执、土里土气、容易得罪人、不会表达、勇敢、诚实……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风的父亲瘦弱,手臂没有风一半粗,但却比风有力量多了。比起总能和女孩儿聊得欢颜大笑的儿子,风父不善言辞,如果风考了好成绩,他的鼓励就像是批评;如果风考差了,他的批评能让风离家出走——此外,他打电话问候风的近况时,风只是感到极度的厌烦;他想和亲戚聚一聚时,每次来邀请风参加,命令式的语气都让风极度恼怒而拒绝。其实,大概风父这样的中年男人都是这样。
但是风内心底,就是他平时自己都想不到那个深度的心里,他知道父亲是深深地爱着这个普普通通的小家庭。不过,父亲不会表达,或者说,他一旦想要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受,无论积极消极,都会变成令人难堪的灾难。
至于现在世界上一切流行的事物,风的父亲都不感兴趣——过去世界上流行的事物,抽烟喝酒打牌钓鱼,他也不感兴趣。
也许他只想着侧躺在沙发上,披着毯子,永远地看那些无聊的老牌电视剧与老香港电影罢。
酒店到机场的路途很近,不过五分钟就到了。路途太近,风还没什么机会回忆自己那普普通通但又独一无二的过去。现在是凌晨5点,但航站楼前已有很多人,繁忙的景象让人们不由得烦躁起来。风准备下车,结果手机又掉进了座椅的缝隙,他内心咒骂着,伸着手掌去拨,这一过程让他满头大汗。
等他好不容易下得车来,父亲已经拿着行李站在了路旁。再往前几米,就是防爆检查,再往里,那就是属于风而非风父的时光了。
风接过行李,看到父亲呆呆地望着前方——啊,那里有维持治安的装甲车,父亲曾当过兵,自然对这些军事装备感兴趣,那儿还有穿着外骨骼装甲的士兵呢,也许父亲是他们的老班长。
风大声说:“我走啦!”父亲只是点点头,似乎注意力还在装甲车那儿呢。
好吧,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风十八岁后的人生这时开始了,虽然一脑门的汗,头顶是黑漆漆的天,耳旁是哗哗啦啦的大雨。
走了两步,风才发现自己把一串家里柜子的钥匙误带在身上,虽然无关紧要,但总归是一坨烦人的金属。现在是凌晨5点,父亲将搭乘酒店的汽车,还可以回去休息一上午,然后乘公共交通回家去。那时候,风已经和自己的新朋友在几千公里外热烈会面了。
他转身回去想把这坨玩意儿递给父亲,发现父亲已经坐在了汽车副驾驶位子上。车已经开出去两步,前面车子太多,这辆小车正在排队。
透过玻璃,风看到父亲坐在位子上,背影一动不动,只有右手搭在车窗外,两根手指夹着一支香烟,大拇指搭着烟蒂,这可不是老烟枪地手势。那儿,蓝色的烟雾随时都会被雨滴浇灭。
那司机侧过头来和父亲说些什么,还不时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雨太大,看不清后视镜。但风大概能想到什么。他后槽牙有些发痒,那串钥匙家里有备用的,自己带着也是带着,寒假带回来就行啦。
虽然很痛苦,但对父亲来说,这是极度少有的,极其罕见的,他有机会能够畅快地抒发自己的情绪了。如果他见到儿子,绝对会收起一切,然后平静地说:“快去候机,我要回去了。”
风默默地走了,在这里,以及高铁站、火车站、长途汽车站、轮船码头,未来还有空间折跃机器、传送门等,还有无数的十八岁的男男女女开启了自己十八岁以后的人生,度过精彩绝伦而无限懊丧的大学时光,然后进入社会,变得臃肿无聊善于抱怨,然后成家立业,然后,然后,然后在另一个十八年后,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里,带着孩子的行李箱,走向孩子人生的下一站。
只有那时候,风也许才会明白,他在慌乱、紧张与兴奋中开启的新人生,其实是父亲一段人生的终结。家里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子,要出远门儿了,这次不是出去旅游一圈,而是彻彻底底与风的童年,与父亲眼里风的童年道别——哪怕未来,风这个蠢东西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家里混吃等死,哪怕风以后仍能常伴父亲,但这都和过去那一十八年不同了。
父亲陪伴了孩子的一十八年,接下来的路就交给孩子了。不过,这是客观的说法——主观上来说,父亲仍想陪着孩子走下去,哪怕他们的肩膀变窄,胡须变白,不再能随随便便拿起孩子的行李,不再能随时随地让孩子感到安心了,哪怕他们的孩子,也已经是父亲。
那时候,风也会看着远处的装甲车,与穿着外骨骼装甲的士兵,而不是注视着儿子。那时候,风哪怕抽一根烟就会死,他也会坐在副驾驶上抽着烟。生活的重压,无数的烦恼,对孩子无限的思念,此刻都能随意尽情地挥洒出来。一个想要淋雨的人,终于能够脱下一切保护,走进幕帘般的雨夜。
如果儿子忽然回来找他,他会在一角秒间收起一起,平静地说:“快去候机,我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