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945年的4月,上海满街都是饥饿的人群。葫芦街的玉莲和薛金康家的三女儿得娣原来每天到菜场检点菜皮、回家补充口粮,如今已经被力气更大,手脚更灵活的男孩子抢了去。为了活命,她俩商量去挖野菜,但近边荒地上的野菜都被人挖光了。听说只有在虹桥飞机场附近有许多荒地,但是靠近机场军事重地,很少有人敢到那里去挖野菜。现在这两个女孩为了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决定铤而走险。这天在晨曦初露时,她俩瞒着家人,起早上路要去那里寻找食物。
从徐家汇到虹桥飞机场,约有十公里路程。她俩来到相距机场还有二、三公里处,已可以遥见那里恐怖的铁丝网和高耸的瞭望塔,里面人影攒动,好似被拉伕去修筑工事的人在劳动。这两个小姑娘不敢再往前了,就在这里站住脚,放下竹篮,拿起剪刀和铲刀,动手挖野菜。
这里四周的民房、农舍,已被守卫机场的日本兵夷为平地,连高大的树木也被砍光,周围大片良田都抛了荒,生出许多的野草和野菜。在四月的艳阳下,百草碧绿如茵,草叶上还有点点闪亮的露珠,就像绿地毯上有无数星星在闪闪发光。远远望去是一片清幽幽的浓绿,它们是江南生长最茂盛的结缕草。它不怕骄阳,不怕干旱,不怕践踏,有极强的生命力,无怨无悔地为大地奉献极美的绿色。绿草间点缀着成百上千朵艳丽的小花。微风吹过,送来阵阵清新的芳香。附近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河,由于水流湍急而发出淙淙的声响。
虽然春色怡人,但玉莲和得娣顾不得欣赏风景,而是忙着满地寻找可以充饥的野菜。泥地里最多的是翠绿的结缕草,还有生着细细绿叶的绊根草,多茎的竹节草,龙爪草,开着紫色小花的鸭拓草,带红色花萼的灯笼草,开着蓝色野花的诸葛菜,蒲公英有着鸟羽般绿色嫩叶,顶端开着一朵金黄色的花,每一朵花下藏着一个褐色的小果,成熟后果上长着白绒绒的一球冠毛,得娣小心地摘下送到嘴边轻轻一吹,顿时有许多白色小绒毛向四处飘飞。玉莲也学着吹了一朵,无数毛茸茸的白色羽毛在蓝天白云下、在绿色旷野上轻扬飘荡。这也算是她俩在苦难中获得的一丝乐趣。现在两个小姑娘走了许多的路,早已是饥肠辘辘。野草中立即能拿来充饥的有一种叫“茅针”的青草,这些青草长在草丛中显得又瘦又高。她们小心地将草拔起,剥开葱管样的卷叶,中间有条嫩绿色的软芯就是“茅针”。送进嘴里嚼着,有一缕清香,一丝甜味,这比起糠屑做成的“稻柴面”,可算是美味佳肴。两人各吃了一大把“茅针”,用它填充了空胃,才感觉有了精神和力气。
“唉,我在想,每棵草都有一个开花的心。我们现在把它们的心都吃了,这草就开不成马尾巴花了,它就白到这世上来走一遭多可惜!”玉莲这时带着一种愧疚的神情喃喃地说。
“管它呢,它只是一棵草呗。现在来的日本强盗这么坏,他们把中国人看得连棵草都不如,我和你两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呢?”得娣说得又激愤,又悲切,这时玉莲眼里满是泪水。
得娣今年15岁,正进入花样年华,而且长得眉清目秀。可惜她没有传承父亲的侠肝义胆和豪情,也没有学得母亲的善良、直率和单纯,而是和同龄的叶阿华女儿菊花交好,看样学样,学到了虚荣、自私、奸巧、贪小等许多坏品性。她认为在葫芦街的同龄姑娘中没一个比得上自己,所以内心非常骄傲和自负。自从菊花被迫出嫁,妹妹催娣又病故,平时就没个同伴,为了长途跋涉去挖野草,就只能与平时很少交往的十二岁玉莲同行。现在她的一番言论将玉莲的话顶了回去,又见对方流下眼泪,心里不由很是得意,就把嘴撇了撇,脸上显出一丝蔑视的表情,然后大声说:“嗨,你这小丫头哭啥呀?真没出息!时间不早了,那边也来了几个挖野菜的人,我们快点动手,说不定好的野菜被他们抢先挖了去,还有可能飞机场里的日本兵要来巡逻捉人呢!”
玉莲一听赶紧拉起小布衫,操干眼泪,拿了剪刀和铲子去挖野菜,她一眼看到近旁有许多的散叶浓绿色的荠菜,真是喜出望外。她知道荠菜是蔬菜中的上品,特别是春天的野荠菜又鲜又嫩,做成菜肴清香扑鼻,营养丰富,在菜场里要卖好价钱,以往奶奶只是少量买点尝个鲜。今天她看到这里许多鲜嫩的野荠菜,就眼明手快,一瞬眼间就挑了小半篮。
当得娣挖了一堆野菜抬头去看玉莲时,看到她篮里都是碧绿青翠的荠菜时,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怒气,认为这小丫头太奸刁。但她不露声色,挤出一个笑脸说:“你挖许多荠菜干嘛?炒荠菜要有肉和油才好吃,如果只是盐水煮荠菜,那味道还不及吃青草呢!你看,这里小河边有许多好吃的野菜:马尾巴草、马兰头、地地菜、野荠菜、枸杞藤,喏,那里开着蓝花的诸葛菜,没有开花的蒲公英,都很好吃,还有……开着紫色小花的鸭拓草也能吃……”
“得娣姐,我真佩服你懂得这么多!”心地善良纯洁的玉莲,由衷地赞美了一句。得娣朝对方看了一眼,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真是个白痴!”温煦的晨光把玉莲洁白的脸照映得似玉雕一般的圣洁和美丽,两颗又大又黑的眼珠真挚地看着自己,真有一股震撼心灵的魅力。她这时才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是凤凰,自己只是一只可怜的麻雀。”一时控制不住愤懑的情绪,不耐烦地一挥手说:“是那个死鬼催娣教的呗!而催娣是兰娣教她的。”
“唉……催娣和我同岁,是个好姑娘,可惜死得太早了。兰娣姐又不知逃到那里去了?外面兵荒马乱的,她们和你爹受的罪可大了!”玉莲一面快速地在挑那些开着兰花的诸葛菜,一面动情地说。
“我看催娣还是死的好,活着也是活受罪……”得娣一面挑着玉莲身旁的荠菜,一面说着。突然她把下面的话打住,因为这时她想到自己平时总要背着娘,暗地里欺负这个胆小怕事、害羞安静的妹妹,还在娘面前轻事重报,甚至无中生有诉说她的坏话,气得娘不分青红皂白打骂这可怜的死鬼。“但愿这些秘密别人永远不会知道。”当她心里掠过这些念头时感觉很不舒服,急于另找一个话题:
“嗤,兰娣会吃苦?我看她才不会呢!她身边有多少男人围着她转,争着拍她的马屁。哼,也是她活该倒霉,钱公馆的二管家追她硬是不要,去看中一个拉车的耿三宝,今后她有苦头吃嘞!”得娣一副幸灾乐祸的腔调说。
“我听奶奶讲,‘感情的事很难说,要看缘分。’我倒认为三宝哥也是一条好汉,兰娣姐没有看错人!”玉莲热切地争辩说。
“你这小丫头片子,你懂得什么?我就看不惯她那股嗲劲!我娘本来是叫我跟爹一起去钱府的,就她死活不肯,一定要叫招娣跟了去,一心想把招娣塞给钱府的二管家。招娣这小鬼又蠢又难看,而且是两巴掌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人,她现在跟着钱老板吃香的,喝辣的,把我留在这里吃野菜,这个兰娣将来不得好死!”得娣咬牙切齿地说着,竟把手里拿的剪刀恨恨地去戳泥地,将脚下一片葱茏的草地捣得稀烂。
这一席话使善良的玉莲听得目瞪口呆。她与兰娣,特别是招娣、催娣都是好朋友,想不到这个得娣,对自己的亲姐妹竟怀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她认为得娣说得不对,但看着对方铁青的脸,如果说出自己的想法,两人一定会谈崩,到时老远的回家路上没个伴会很害怕。所以玉莲咽了几下口水,把话忍住没往下说。于是两人都埋头各自挖野菜。
心地阴暗的得娣见玉莲不和自己一条心,一肚子的火就引向玉莲,决定要弄点苦头给她吃,才泄心头之恨。
“嗨,玉莲,你看见河滩边有许多地地菜吗?这菜又鲜又嫩,听说吃了很滋补,你奶奶没牙齿,吃这菜最合适了!”得娣显得一脸恳切地说。
玉莲朝着得娣手指的方向走去,果然看到小河的斜坡上有一簇簇鲜嫩、厚实、光滑、像木耳一般,闪烁着油质光彩的青绿色地地菜。她想到奶奶一定喜欢,就毫不犹豫把篮子里的野菜往岸边一倒,拿着空篮像只灵猫一般下了河滩。她双脚站在斜坡上,两手努力去挖那树根上,湿地里的绿色地地菜,只是还没盛满半篮子,人就支持不了,两脚一软,人就滑到河里,幸好旁边有半截歪脖子老桑树,她死命拉住那桑树的根杈,才没被河水冲走,但半身已是湿透了。她喘息着靠在河滩上休息,听得岸上得娣“咯咯”的笑声,觉得这声音里充满幸灾乐祸,非常刺耳而阴险。
当玉莲正要奋力往上爬时,突然听到岸上几个挖野菜的男孩在惊慌地喊叫:“快逃呀,机场日本兵出来抓人了!”于是立即响起一片狂奔的脚步声。玉莲从来没有受过这种惊吓,加上半身湿透,又冷又怕,全身只是簌簌地抖,但求生欲望,催促她想拼命爬上岸,跟随大伙一起逃命。这时她多么希望得娣来拉一把,可是岸上已没有人声,只听见日本宪兵哇哇地吼叫声,摩托车扑扑嘎嘎的轰鸣奔驰着,去追捕那些挖野菜的人。玉莲吓得全身瘫软,半个身子又滑进河床里。她知道如果上岸,肯定就没命了。
约摸十多分钟后,日本宪兵的摩托车又扑扑嘎嘎地驶回来,其中还夹杂着两个大男孩哇哇地哭叫声。玉莲判断,“他们被日本兵追上,抓到飞机场去做苦工了。”当飞扬的尘土散去后,田野里除了风声又回归寂静。
这是逃命的好机会,玉莲咬紧牙关奋力从河里爬出,抓紧一根根树桩,一撮撮茅草,拖着半篮子地地菜,挣扎着爬上岸。她一面喘息着,一面去寻找得娣的踪影,因为她猜想得娣有可能也躲在河堤旁,不可能不招呼一声,就丢下同伴单独去逃命的。可是四处察看都找不见得娣,才知她是个没情没义的人。玉莲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她对自己的亲姐妹尚且这样绝情,自己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现在玉莲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回家去,但这时她又冷又饿,浑身乏力,竟迈不开步。“回家要去见奶奶!”她在这强烈的意志和信念支撑着,又去拔了一大把茅草来,剥出茅针来吃,她边吃边流着泪:“对不起呀,我没办法,又把你们要开花的心吃了!”一大把茅针填充了她空虚的胃,又去河滩喝了些水,才觉得有了力气,于是去找自己挖来的许多野荠菜和诸葛菜。结果只见诸葛菜,那些肥嫩的野荠菜却找不见。这时她才确信,得娣实在是个心术不正的坏女孩。
一生饱经风霜,在贫困愁苦中煎熬的白家老奶奶,由于近来吃糠咽菜,身子骨更觉撑不住,迷迷糊糊一觉醒来,太阳已是晒到床前了。她叫不见玉莲,心里一惊,就慌慌张张地摸下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