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爱传递百花园,作者:张绿茵,文责自负。】
医学发达,连疼痛都能轻易掌控,偏偏我的幻觉,无药可以根治,常常陷在不存在的世界里,谁来救我?
一
妈妈跟麻醉师在手术室外再一次签免责,我则躺在手术室里等待脂肪瘤切除,一个鹅蛋大的瘤子就长在我腋下,每天靠吃药对抗幻觉,我对身体并不关注,直到开始有强烈疼痛,才不得不来医院。
“你这肿块这么大长了多久?”医生捏捏那块明显凸起问。
“应该很久了,我以为是因为胖没介意。”我声音沙哑,看着医生,眼神呆滞着回答。
“姑娘,你那个抗抑郁药物不能不吃?胖成这样了。”医生惋惜开口,说话很是小心,术前问诊时明明告知是精神分裂,医生在顾及我的感受。
“不能呀!”我叹了一口气,也是无奈。
很快氧气罩扣上我口鼻,麻醉剂也注射进我身体,我几乎瞬间失去意识。
再醒来在手术快要结束,我听见实习助手问主刀大夫,“老师,就切除这些吗?”
主刀大夫不悦回复:“我总不能给她都切出来吧。”
我趁机发声:“大夫,我醒了。”
麻醉师又推了点药,我再次昏睡。
昨天下午,麻醉师签告知书时,特意提醒我。“患者,我评估了一下,你现在吃的药和麻醉剂相冲,很可能醒不过来或者病情加重,你还要手术吗?”
老妈是个没主意的人,一脸不知怎么决定。我直接选了手术,老妈点头,在风险告知书上签字,我看见她手在抖,心里却没有波澜。
药物控制下就是这样,情绪内敛,不为所动,当然主要是反应不过来。
麻醉师又补充:“你的情况同样不建议使用止疼泵,和麻醉剂一样,会加重你病情,你有可能神智不清、甚至犯病。”
我妈一听不乐意了。她像是被踩到痛脚,立刻激动起来:“我女儿不可能犯病,我女儿就没犯过病。“
我拉着老妈的手一边安慰一边解释:“我家族遗传这个病,高中时发现有病时是第一次犯病,也只有这一次。我吃药二十多年了,不敢停药。”
麻醉医生脸上写满不可思议,他问:“你不吃药会怎么样?”
我无奈解释:“会幻听和幻视很严重,没办法停药,但我理智还算清晰,没有什么出格想法和举动。除了目光呆滞一点都还好。”
麻醉医生看了我一会儿,说:“你看上去挺正常,眼神也不呆滞,我是没看出来你有病。”
我知道这是一种安慰也是一个现实,我总是有幻觉但我没疯,也算是个奇迹。
老妈坚持给我上止疼泵,像是要证明,我不会犯病,不会失去理智。
从手术室推出来我如同陷入幻觉狂欢,耳边无数声音在说话,我还没清醒的大脑没有回应,只是在听一个又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止疼泵开了一天一夜,我好像从幻觉中醒来,有一种强烈表达欲,跟刚进病房只聊了几句的姐姐说:“姐,你别看我现在这样,我抑郁了二十年,一直吃药。”怕吓到陌生人,我一般都会把精神分裂说成抑郁。
姐姐在耳边一阵励志劝说,让我有一点感动,虽然并没有用。
这时他二婚丈夫拿着病号服走进来,坐在她病床边。她小声对她男人说:“她神经病。”
我愣住了,自知现在自己不太正常,犯了大忌讳,跟第一次见的人交浅言深。
她很是蔑视我这个病人和我老妈这个耳背老太太,偷偷和丈夫在人前做着亲密小动作,寻找刺激。
她男人小声制止她:“你别掐!”
姐姐小声调笑:“我坐着不好使呗,那我躺下脱了衣服你还让不让我收拾?”
病房是公共场合,我实在不想听这些,忍不住出声调侃:“姐,你和姐夫感情真好!”
她男人尴尬起身出去给她买水,也就是这点小事,我和这个姐姐结下梁子。
二
护士叫我妈妈去缴费,病房里只剩我和姐姐。
她许是觉得我这个精神病不会有学历也不会有收入,趁没人开口教育我:“你们这些赚两千块的人根本不知道赚钱多的压力,我们赚得多是我们付出辛苦了;人可以没学历但不能没文化,像你只能在工地做饭,人家有文化就可以在专卖店当个店长!”
我大脑有一瞬间彻底宕机,大学学金融,从小痴迷阅读,第一次有人说我没文化,我是赚得不多,但一个月收房租也有两千块,止疼泵副作用下,我那慢半拍的脑回路居然还在感慨:“这个姐姐挺会猜,她怎么知道我不上班能收两千房租!”
我妈缴费回来,听出她越来越多轻视言语,很是不悦,老妈抬起手臂,露出金手镯,骄傲地说:“我女儿大学毕业就考了编制,上班几年身体不好回家了,也不是没收入,她炒股不少赚,看这个金镯子就是三八节给我买的,我从来不问她赚多少钱,要不你猜猜我一个月赚多少钱?”
老妈在我们北方算是退休金不低那一批人,年轻时家里不富裕,但我外公还是会趁出差托朋友在上海给我妈妈定做时髦衣服,我妈从年轻就很少被人瞧不起,老爸活着时又宠她,妈妈虽然工薪阶层,但走到哪都格外自信,这点我挺佩服她。
妈妈和这个姐姐唇枪舌战,我打断她们,对我母亲说:“妈,这个止疼泵让我不舒服,你看我是不是言语不在线,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说抑郁二十年的,你找大夫把我止疼泵停了,晚点儿闺蜜下班会来看我,总不能一直胡说八道。”
我妈赶紧退出战场,出房间找大夫。
姐姐再次牵起她丈夫的手,嘲笑我。这次连声音都不压低了。“你看,她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一边说一边笑,是看好戏的样子。
过一会儿护士进来,一边给我摘止疼泵一边安慰我:“止疼泵过敏了吧,很正常,之前一个患者又干呕又说胡话。停了也行,你病情不严重,疼痛在可以承受范围。”
之前大夫找我谈话就提过上一个服用抗精神类药物的患者闹了三天,骂人、呕吐、满嘴胡话,说的就是他。
在我的概念里除非一直服药,不然止疼泵过敏概率很小。
姐姐是找过关系来看病的,自以为有一些特权,手术前一天跟丈夫出去喝酒,晚上醉醺醺回来,我戴着耳机和朋友线上聊天,妈妈已经睡熟。
姐姐和她男人拉上病床前隔挡帘,说悄悄话。
我正在聊天,听见女人吭吭唧唧的声音,以为是我妈做噩梦,摘下一只耳机,问了一声:“妈,你做噩梦了吗?”
我妈妈没回答,她睡得香甜。
我继续回头聊天,只是耳机只戴了一只。
不一会儿就听见不可描述的声音,第一反应就是审视自己:“我这是幻听了?”
很可惜,男人一声餍足喘息之后帘子后归于平静。我不是个小女孩,怎么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医院病房里当着其他患者发生性关系,简直叹为观止,我有种不被尊重的愤怒,毕竟这样情节我只在小说里见过!
我敲敲桌子,走到我妈妈身边靠她病床帘子那一面开始翻东西,制造声音。
过一会儿,姐姐一把拉开帘子,她男人已经穿好衣服,他逃脱一样走出病房,但凡要点脸面,总会有些尴尬,他还算是个正常人。
这一次,我把姐姐得罪狠了。
三
第二天她是早上第一台手术,八点钟就被推进手术室,临去前,她问我:“老妹,你说止疼泵有用吗?”
我想了一下,真诚回答:“止疼泵还是挺有用。”
快到九点时我们这间病房进来二十几个姐姐家属,两个女儿,一开口就是脏话,小女儿更是逃学过来,小小年纪浓妆艳抹。
大女儿有200斤,是一家门店店员,我终于看见了她口中的没有学历但有文化的女孩。
本来医院是不允许这样在病房里逗留的,可人情社会,托了关系就是不一样。
她家亲戚聚在病房里一起聊天,吃东西,回忆过去,直到姐姐被推回病房。
房间里人太多,一番鸡飞狗跳才把姐姐送回病床,麻药没过,姐姐开始呕吐,意识不清,扯着家属一个个留遗言。
两个女儿哭了,家里老母亲抹着眼泪,丈夫则早带上同来几个男人去喝酒吃饭了。
我非常想告诉这激动的一家人,“大姐就是做个胆结石手术,这个状态是不是太夸张!”
待到止疼泵开始工作,更精彩了。
大姐开始骂人,一口一个“神经病”,骂的就是我这个打扰人家夫妻恩爱的隔壁床。
她家里人不明所以,我也不好上前领骂。再者那一屋子人,我这插着引流瓶的身板真拼不过。
隔了一会儿,我特别亲近的朋友来看我。
女孩跨坐在我床前问:“怎么样?幻听没?”
我点点头。
“听见什么了?”她接着问。
我无语回复:“一个格外精彩的故事!”
她挑眉问我:“和现实有关系吗?”
我摇摇头,她安抚着拍拍我的手。
姐姐家人轻声互相问:“幻听是什么?”
有人解释,“就是幻觉。”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当人家面说背后话。
然后破案了,一家人都发现姐姐骂的人是我。姐姐家大女儿200斤搬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坐我对面,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仿佛要看出我怎么欺负了她妈妈!
我看了一会儿,向她发出邀约,“要不你上我床上坐会儿?”
200斤女孩声音还挺甜美,“不用了。”她说完又搬着凳子回她妈妈床边,只是人太多,她被挤在最边边,后背靠在墙上。
我和好友面面相觑,“这是发现我欺负不了她妈妈!”
隔了一会儿,大姐再次发力,呕吐,让她丈夫给捏脚,大腿非要抬起来,还发出暧昧声音。尴尬得人头皮发麻。
她家人明显吓到了,她妹妹问我:“老妹,你打止疼泵也这样吗?”
我回复她:“我打了一天才停下,怎么说有一点词不达意,说话不在线,没有姐严重。”
一家人又开始鸡飞狗跳,喊护士叫大夫,姐姐那点丑态被反复参观了好几遍。
护士解释:“这是止疼泵过敏了,可以现在就停,但钱不退。”
姐姐继续发力骂我:“精神病,骗我钱!”
我好朋友要上班离开,临走前让我有事第一时间联系她。
我老妈去和大夫讨论我病情,我身上四五个巴掌大脂肪瘤,还有不少小的,虽然脂肪瘤一般不会恶性,但还有机率在。
老妈垮着脸忧忧愁愁,没发现病房里暗潮涌动。
四
止疼泵停了两个小时,姐姐安静下来,她丈夫和家里几个男人喝得满脸通红,回来了。一看就很是尽兴。
房间更加热闹非凡,老妈一向喜静,她心里烦躁,开始不耐烦,不同于我胆小怕事,老妈是不管这些的。
她直接说:“人这么多,烦死了,晚上怎么睡,不行我们回家!”
我也很有些怒气,想着,“如果我爸爸还活着,随便几个战友往那一站,谁敢骂我神经病!”
我跟妈妈说:“那你去问问大夫吧!”
可能是朋友们太过温暖,我在她们面前完全真实,幻听幻视被吓到都会第一时间分享,她们不会当我有病反而会更照顾我,让我忘记人性里欺负弱者才是常态。
晚一点儿我的主治医生来了,“给你换个药,刀口没问题你就出院吧!”
靠关系破坏秩序,把病房搞得乌烟瘴气,大夫也很同情我们,尤其我也刚手术完两天,还要被骂,万一气犯病,那就更热闹了!
不一会儿,简单处理了刀口,大夫签字让我们回家。
临走前我对姐姐男人说:“姐夫,我们走了正好腾一个床位,你就不用晚上出去住了!”
小小暗示一下昨晚他们那激情一幕,我们离开医院,身上刀口还是会疼,引流瓶至少一周才能摘,隔天要去医院换药,这个院出的有些可怜,幸好我就离得不远,出租车不到二十块的距离。
妈妈从始至终不知道我被人骂精神病,甚至因为耳背睡得沉不知道姐姐和她男人恩爱。
我知道我说这些,妈妈一定以为我是幻觉。
坐在出租车里,临时叫了一个小美女帮我拎了两个包,我妈半年前腰椎骨折,还不能提重物,小美女是我家邻居和我在同一间教会,是个很漂亮的女孩。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回忆这两天,忍不住落泪,是真的很委屈,家族遗传的疾病不是我靠心大就能避开的,一身脂肪瘤还不知道是不是恶性,长长刀口缝了美容针还是会有疤痕!
“膝窝有个大脂肪瘤,严重影响美观,以后裙子必须过膝了”,我一个姿势躺着,不甘心。
耳边窸窸窣窣,一个男童声笑着说:“亲爱的小姨,我帮你吓她好不好?”
我装作听不见,魔鬼就是这样蛊惑我,好像我真能做什么,然后告诉我,“逗你玩儿!”
又有一个女声柔柔弱弱:“小姨,我把他们丑事宣传开来,让她也被笑话!”
我不理,就算很想说,“那个姐已经挺丢脸了!真不需要再宣传,毕竟亲戚面前发那种声音应该会被私下笑话很久。”
两道声音都没有让我有反应,幻觉又玩起新花样,给我演恐怖故事。可惜,这个伎俩已经被我克服。
恐怖故事也没撼动我,血色渐渐从眼前散开,一个小丑被关在地牢里,脸上画着叉,仿佛告诉我,他失败了。
我不屑,诈降我见多了。等会儿该夸我英明神武,然后我一有点儿开心,就群起大喊,“逗你玩儿!”
从小幻听,不只幻觉了解我,我也识破过很多套路。
幻觉总是这样大部分恶意,又在我绝望时少有良善。像是和我玩一个心智游戏,只要我不死,就不会停止。
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这还是我没间断吃药后的结果,不然呢?
我会怎么样,我都不敢想。
五
隔天去医院换药,缴费,回病房找主治医生。遇见姐姐和她男人,她清醒了,特别热情跟我打招呼、聊天,和不知道我有病前一样,温暖善良。
我有些不耐烦,她大概率是觉得我有神经病,大庭广众之下嚷嚷些什么很正常。
“看!她醒过来自觉穿鞋怕上我这个光脚的。”可惜,多年幻听经验让我从不在外人面前多话,人活着,讲究前因后果,语言,需要逻辑和事实依据。“谁信我说的?”
我妈都不一定相信,谁叫我一有幻觉就会跟老妈分享,在医院里第二天要手术还有心思享受爱情,我妈的想法一定是我幻听了。
不道歉不解释只一味讨好,我知道这顿骂我白挨了。
医生取来我的病理切片报告,是良性的。这是这几天最好一个消息,这个姐姐,出了医院大门大概率再也不会遇见,我释怀了。
一道声音从耳边传来:“就是这样胸襟,要不怎么和我们一起混!”语气又自豪又谄媚。
我被夸得心情不错,在心里随口回了一句:“我那是有胸襟吗?我那是有病!”
随即不再搭理幻觉,初中时第一次下晚自习迷路,我以为是鬼打墙,现在我靠喝水,或许是自我保护机制的暗示,我一幻听就喝水,随身携带保温杯,一副很养生的样子。
没人知道那是我的武器,一口热水慢慢吞咽,总能让我找回现实。
老妈和她聊几句,就带我离开医院,一场因为止疼泵过敏引发的人性争议已然落幕。我更倾向于骂我那一刻她释放了本性里的恶意,肆无忌惮,欺负弱小。
外面天空很蓝,外人眼里我还是那个有点个性又安于现状的自由职业者,不谈恋爱、不要小孩,活得足够自我。
其实,内心里诸多苦楚,不由苦笑,“我的一生大概只剩我的幻觉,跟我一起,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