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4日,是孔琪的二十八岁生日。当然,这一点儿也不重要。因为,压根儿没有人会记得,甚至连她自己都忘记了。
这天一大早,一脸疲惫的孔琪,顶着俩硕大的黑眼圈,照例提前一小时就赶到了公司。打水,扫地,擦地,擦桌子,帮同事买早餐……
天实在太热了。孔琪忙来忙去,汗出如雨。早起刚洗过的头发,早已变成一绺绺。衬衫后背也已被汗水浸透,变得斑斑驳驳。不必特意去看,便能发现这难堪。可她无暇顾及这些。她必须趁同事到来之前,完成这些琐碎的工作。
终于忙完了。孔琪抬头看一眼墙上的钟表,时针不偏不倚,正好走到八点钟。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心情不错地微微笑了笑。这略略轻松的笑脸,恰映在钟表下的衣冠镜中。笑容转瞬而逝。 孔琪忙拎起包,折去卫生间,新换上得体的清爽衬衫,又在衣冠镜前补了妆。黑眼圈被勉强遮住,妆容也算恰到好处。她审视着镜中清秀的自己,略微点点头,接着,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坐回工位,交臂趴着。趁同事还没来,她想先小憩一会儿。
天还是热。可孔琪真的太累太累了。昨儿在夜十二点前,她终于提前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还更了一篇随笔。本想着洗个热水澡,好早些休息。谁知,刚合上电脑,就接到了同事小郑的连环call。对方话说得十分和软,和软中又透着十二分的无助。孔琪抹不开面儿,打着一个又一个哈欠,重开电脑,帮她写了计划书。一事未完,一事又来,电话响不停,她一个也没敢拒,硬着头皮,太阳穴上涂了数遍风油精,终于帮小杜做了精美的演示文稿,替张姐儿子画了《鸿门宴》的思维图。
她睡觉时,已是凌晨近三点了。这是孔琪的生活常态。从大学毕业来这家公司算起,她已经这样过了整整六年。同事要她帮忙,她从不敢说不。说起缘故,大概是她骨子里带的自卑吧。她来自农村,相貌尚算清秀,可在美女扎堆的公司,属于完全小透明的那一类。更何况,她只是普通大学毕业,虽说能力一点不比名校毕业的同事差,但要命的自卑心理,让她永远将自己锁在安全的壳里,从不敢越雷池一步。久而久之,前辈也好,后辈也罢,无不把她的帮忙与付出,当成了理所当然。她像一块无关紧要的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她可能永远不知道,她愈是这样,愈让人觉得软弱可欺。反正,在日复一日的累积中,她变得可有可无。上司基本上想不起来,原来,公司里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只是近来,情况有变。她隐约觉得,她好像被上司多瞧了几眼。她暗喜了数日,以为终于有人发现了她的好。谁知一周前,她才弄清了缘由。因为疫情,公司可能要裁员。昨天,在公司会上,领导颇沉重地宣布:谁不努力工作就裁谁,别只顾自扫门前雪,能有多干点的机会,就要好好珍惜。
一想起这个,孔琪就怕得厉害。要是没了工作,她就租不起房子,没法给弟弟交房贷,更悲催的是,怕男朋友不要他。她都快二十八了,好不容易才交到一个男朋友,眼看就要谈婚论嫁,可不能因小失大。
孔琪趴桌上眯着,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一听有脚步声传来,立马强打起十二分精神,挤出自以为温暖的笑意,走向推门而入的小郑。她想要学别的同事,跟她闲谈几句,哪怕无关痛痒。小郑似乎不耐烦孔琪靠近,微微皱起眉头,躲瘟疫似的,闪过她身边,盈盈落座,边吃孔琪准备的早餐,边嫌弃地毒舌:“哟,孔姐,您身上啥味啊?昨晚跟李哥……?”
这小郑,揣着明白装糊涂。熬夜帮她做了演示文稿,只字不提,反而这般阴阳怪气数落人。孔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本想解释几句。可刚开口说个“没”字,想起小郑跟上司的关系,就再不敢说出什么反驳的话了。她唯有沉默着,憋着微红的疲惫的脸,没趣地坐回自己的位子。
又有人走了进了。“小郑,你怎么说话呢?尊重前辈懂不懂?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孔跟她对象,都快一个月没见面了吧。小孔啊,我觉着吧,你该主动去见你对象。老这么冷着,也不是办法不是……”说话的是“老好人”张姐。
这张姐平素最讨厌小郑。她的婚姻,也是被小郑这样的女人破坏的,现在离婚带着读高一的儿子,日子过得一地鸡毛。她好像天生有八卦的能力,总能从各种缝隙里,发现别人的隐私,偏偏又全中。比如,小郑与上司的秘事。
“我……”孔琪想说,我去找过,可没找着。可话到嘴边,她又觉得公司谈私事不好,就又默默闭了嘴。
张姐笑容满面地走到孔琪身边,和煦如春风般,轻拍拍孔琪瘦弱的肩头,可亲又一脸感激地说:“谢谢你啊,帮我儿子画了思维图。”孔琪刚要说不谢,就听张姐自顾说:“小孔啊,你要不忙的话,今天还得麻烦你,帮帮我那淘气的儿子。哦,根据《窦娥冤》画几幅人物,不多,五张就行。不许拒绝哦,我知道,你读书时,得过绘画特等奖,不过画几幅玩艺儿,一点不难的哟。唉,要不是我太忙,就不麻烦你了。你看……”
孔琪确实得过奖,可那时她画的是故乡山水。对人物,她一点也不擅长。她想拒绝,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又变成了“好的,张姐”。张姐满意地回自己位子坐下,津津有味地咂摸起包子的味道来。这包子,当然,也是孔琪帮忙准备的。
很快,同事们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享受着洁净的办公环境,吃着口味各异的早餐,相互谈笑几句趣事,连办公室的空气,似乎都变得和谐而甜美。当然,他们谈天说地说东道西的时候,压根不觉得孔琪也是在的,根本没有人主动CUE到她。
李大小姐是最后一个来的。所有人立马停止了闲聊,偷偷瞥一眼她美艳的容颜,窈窕的身材,贵得吓死人的衣饰,然后埋头,偷偷收拾起没吃完的早餐。这李大小姐是董事长千金。她得意地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其实谁都知道她是谁。她走向自己工位,颇嫌弃地瞧一眼自己桌上的塑料袋,自以为亲和地扬声:“张姐,这早餐您带回去,给您家儿子当晚饭?”果然,同样的说辞,同样的不屑,李大小姐一贯的风格。可她却从未说过,孔姐,以后不用帮我带早餐之类的话。众人见她内涵张姐,忍住想笑的冲动,除了孔琪。“小李,多谢你惦记我家儿子。”张姐感激涕零地过来取过塑料袋,心里却想着,又该便宜公司小花园里的流浪猫了。
“好说,能帮到您,我很荣幸。”李大小姐这才款款落座。从抽屉里,拿出化妆包,认真补起妆来。忽然,她好像想起什么,头也没抬,只阴阳怪气地扬声:“孔姐,人力部门请你去一趟。”
孔琪终于被李大小姐CUE到。只是,这消息……孔琪有极不好的预感。当时,她正在喝水,听李大小姐这么一说,手因惊吓而抖了一下,水杯不小心落到了地上。随着一声脆响,玻璃杯摔碎了,水也洒了出来。在干净得几能照见人影的地砖上,水迅速漫延成一片。
“小孔,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哎哟喂,这水怎么有股怪味啊?孔姐,该不会你的斗大汗珠,落入杯中,跟着摔成了八瓣吧?”
同事们纷纷隐忍地笑起来。声音不大,入了孔琪的耳,却难听至极。当然,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帮孔琪收拾。笑过之后,在李大小姐的不屑目光中,假装各自忙碌起来。孔琪心慌慌,看看脚底下,又看看门口,不知该先去见董事长,还是该先收拾这脚边的一片狼藉。一时之间,竟呆坐在了原地。
“小孔啊,人资有请,肯定有重要的事,你还不快去!”张姐笑容可掬地轻声提醒。几声附和。李大小姐得意地轻哼一声。
成为焦点,孔琪很不自然地苦笑。她只得硬着头皮,先去人资。十分钟不到,她就一脸落寞地回来了。
她的办公桌边,仍旧一片狼藉。
孔琪强忍住眼泪,默默地收拾干净,默默地整理好办公桌。恍然发现,六年了,竟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自己的,除了刚碎的玻璃杯子。她是两手空空地离开办公室的。自始至终,没听到一句暖人心的话。刚走没多远,她就听见办公室在议论。
“终于走了!”张姐幸灾乐祸的语气。
“小道消息,咱们办公室,只裁她一个。”李大小姐扬声,透着窥探机密的得意。
接着,一阵欢呼。那兴奋劲儿,仿佛她孔琪是一块破抹布,扔了就扔了似的。
“走得好!”小郑兴奋地说,“终于不用闻她身上的味了!你们不知道,我今早进来,她的胳膊底下都是湿的,太恶心了。”
“她那种丑女,太有碍观瞻了,我恨不得天天洗眼睛。”办公室唯一的男性同事,自封卢哥的老男人,猥琐地贱笑着说。
丑女?当初,是谁像狗一样,天天追自己的?他从来没照过镜子么?他那模样,就不有碍观瞻么?孔琪突然觉得想笑,眼泪却滚落下来了。
“就是,要不是董事长仁慈,她能混这么久?”张姐冷笑,不复常听的求人时的和暖笑声。
“小李,你看看,我的PPT做的怎么样?”小郑拿着孔琪熬夜替她做的,对着董事长千金献媚。孔琪真想扭头回去,狠狠地抽小郑一巴掌,再冷笑问一句:“这么不要脸,你妈知道吗?”
最终,孔琪什么也没做,连放声大哭也没有,孤零零地,离开待了六年的公司。
行走街头。电话打来,是她男朋友。消失了近一个月,终于想起了她。孔琪凄然冷笑。
“宝宝,生日快乐!”对方顿了顿,“我爸病了,需要做手术。你知道,我月月光的,都花在了公司应酬上……宝宝,你能不能帮帮我?就一万块,我保证,等我发了工资,一定还你……”
孔琪差点就信了,突然,她隐约听到声媚入骨的媸笑。这声音,她以前听过,却不敢让自己在乎。这回,她终于忍不住,嘶吼道:“滚,你个人渣!”
电话刚断,母亲又来电话,想要提醒她,该帮弟弟交房贷了。孔琪堵住母亲话头,委委屈屈地哭诉:“妈,我失业了……”母亲顿了数秒,嘟囔道:“不争气的东西,丢人。”言罢,直接挂断。
孔琪删掉了无关紧要的联系方式,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泪如断线的珠子,在夏日的骄阳下,闪着伤心的光。熙来攘往的人流,无不行色匆匆,没有谁为她停留,关切地问一句:“你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有人加她:“我是伯乐,你的文章很好,可以谈一下出版的事吗……”
孔琪确信是真的。这时,她正经过一家蛋糕店。甜美的店员,正在打开一扇玻璃窗。她看着窗里的自己,慢慢地,笑容浮现在脸庞,纯粹而快乐。
她第一次走进去,“您好,今天我生日,想买块蛋糕。”
店员打量着孔琪泪痕未干的眼晴,微笑着说:“今日搞店庆,免费试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