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鸟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当火鸟燃烬最后一根羽毛,便成了醒的麻雀。

周末,从一家会计公司出来,乔北赶回办公室,一家搬家公司的人正在打包家具,准备往楼下搬,茶水间小妹兼出纳守在一旁,叮嘱工人电脑要轻装轻放。

乔北望着小妹,笑着说差不多了,让她先回去。小妹工作一贯踏实,这种员工现在不好找了,乔北想到几年前她来公司还是一名从学校出来的小姑娘。

“广告公司待遇很低,高了,我可请不起。”

“你当我来实习都可以。”

就这样,小妹留下来,逐渐成了公司的一名多面手,乔北现在都有些离不开她了。

是的,乔北的公司除了仰仗自己,员工所剩无几。

这几年,公司经营每况愈下,时不时搬家,人都快搬空了。

关门大吉吧,他心有不甘,世道不好,但总有些多年客户成了朋友,零七碎八的服务需要维系,哪能说撤就撤。但公司日常运转需要开支,只得尽量在成本上压缩。

这次迁去的园区在市郊,是个产业园区,乔北找了个客户关系,以小微企业引进进去,租金便宜,还能直达地铁。

园区是仿厂房的工业风,办公室是一间半大的通间,层高倒是够,隔了一小间,权当乔北的办公室。

他坐在刚搬来的椅子上,关上门,工人进进出出,不一会儿,打了声招呼,只听玻璃门关上,再没了声息。

他把脚搭在还包着纸皮的办公桌上,舒了口气,终于松弛下来。

稍稍走了会儿神,从背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那是一份招标书,放在包里有一周了,投标日期截止为下周二。

这个年头,招标就和提前的电影节获奖名单一样,明知有内幕,总是想碰一碰运气。这不是蠢,而是逼不得已,市面粥少人多,总得试试运气,输了也只当练手。

按照以往,招标文件是不会到乔北手上,他现在投过标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像他这种没有名气的小公司,早已对这种像样的业务不抱希望,他现在习惯在他的小圈子里混迹打转。

乔北看了看,给到的服务条件还算丰厚,足够公司起死回生又续一段时间的命。更重要,这次竞标是品牌全案代理服务。好多年不见懂行的甲方,把服务商不当执行方看,而是顶层设计和营销系统不二的参与者,就此看,甲方是真心想找合作伙伴。

乔北埋在心里某种像火苗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好久没凑这种热闹了,不过,公司现状又不允许他有如此奢侈的想法。

要不要试一下?

我们这种公司,只有陪太子读书的份。

听说你不是自称曾经业界“四小天王”,创作不是挺牛的吗?

嗯,啊……

乔北那天又回到市区,去原先公司所在的物管把物业和水电费结清,然后准备回家。没走两步就改变了主意,给一位熟悉的理发师打了个电话,想起去修一下有些长的头发。

刚走到一处路口,正待过马路,一个人突然跳出来,拦住了去路。

“乔一,真的是你吗?”

好久没听到自己以前在公司的昵号了。乔北止步,定了定,看向来人。

“是我,小吉。”

乔北这才认出对方,大概十一二年前,乔北在一家公司时,当时小吉是一名新来的AE。

眼前的小吉长成了中年的模样,正装的领子上,脖子一轮一轮地起了皱子,看着有些油腻。

乔北正想问他怎么在这里。

喏,小吉向身后的一家房地产中介点了点头。

随后,他给里面的人说了声,就走去不远的“瑞幸”点了两杯咖啡,俩人站在马路边有一句没一句私语。

这年头,大街上碰到最多的恐怕就是房地产中介和卖保险的,许多其它行业转行的人都涌进来,印象中碰见,大家都避之不及。

“也就糊个口食,赶前几年行情不行了。”小吉说道。

他随后问乔北还在干老本行?是啊,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一把年纪去酒吧当酒保,也没人要啊。乔北竟觉得好笑。

聊着聊着,俩人难免就说到从前在公司的事情。

小吉突然想起,说前年在街上碰见了老爪。“你知道他现在干嘛吗?和他老婆一起卖烧烤,像模像样的,真是没想到。”

小吉随后把当时留的对方电话给了乔北。

乔北放下搭在桌上的脚,翻出手机上的通讯录,犹豫片刻,给老爪拔了过去。

小吉说得没错,那家叫“夜不收”的烧烤店真是开在街上,几张矮桌靠在马路边,旁边有一间十来平米的小铺子,里面也只容下两三张桌子,一侧摆着各种菜穿成串的随取菜架,门口支着一架烧烤炉。

乔北走到门口停下来,“老板,支一桌。”乔北故意大声喊道,像开玩笑。

老爪一早接到电话,叫乔北饭点后过来,他要傍晚才出摊。

他叫乔北在外找地方坐。他手上正在烤一串牛肉,热油在烟雾中滋滋作响,一派热闹的市井气息。

老爪上了菜,叫人接手,乔北一看还是那个叫兰哥的女人。女人拿铲刀铲着炉架上的油垢,边把要烤的串架上去,她望见乔北,直喊稀客快坐。

老爪端了一盘毛豆,提了几瓶啤酒,走了出来。

他套在汗衫外的围裙也懒得取,就坐下。开着酒,一人一瓶各倒各的,冰镇的啤酒泡沫在杯里涌起又碎开。

老爪还是一身瘦如排骨。乔北目光落在那双手上,手指糊着一层还沾着料的油污,嵌入指甲,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端起酒碰杯。

多少年没见,有六七年了吧。如宿醉的梦。酒闷下去,浸透肺腑。

当年,老爪和乔北是同事,乔北负责策略,老爪是他们组的美术指导。科班出身的他最擅长的就是手绘,草草两笔就是一幅完整表达主题的构图,如果稍加细化,就可变成一幅不错的有风格的漫稿。乔北最喜欢每次去给客户处提报TVC(广告片)创意,一帧一帧的手稿在投影中演示,很有质感和艺术的感染力,没少给客户留下深刻的印象。

最主要还是和老爪在工作上的配合,乔北每次开创作会,提出初步的想法,大家都还在找感觉时,老爪已经唰唰几笔在白板上把乔北的核心意图勾勒出来。乔北觉得老爪那双手灵性得让人咋舌。

老爪跑去拿了一把烤好的串过来,是排骨和掌中宝,都是从前必点的夜宵,老爪递过一串,叫趁热吃。

乔北试了试口感,说手艺还不错。他看了看店头,女人眯着眼利索地翻着烤串,烟气里呈现出一个吃苦耐劳的家妇形象。

“干了几年了?”乔北随口问。

“三年了吧,来来回回,也缴了不少学费,算是刚走上了道。原先也请过人,不过没什么赚头,最后干脆就自己慢慢学着干了。”老爪递过烟,乔北没有接。

“现在还画画吗?”乔北问。

“偶尔吧,没看出,店招和菜单都是我操刀的。”老爪带着自嘲的口吻说。

乔北望了一眼店招,画里还有点以前的功底。

“前些天,我那个公司又搬了家,现在算彻底搬出了原先那片。”乔北讲。

“像你这种能坚持到现在,也不容易。”老爪慢悠悠吐着烟。

俩人断断续续闲聊,老爪不时要去招呼食客。

这条街看去有十多家夜市摊位,店前的霓虹灯招牌也已点亮,食客来往踊跃。不时的笑声、划拳声和吆喝声伴着马路上的车鸣此起彼伏。每家店的炉灶前烟熏火燎,油气腾腾,不断勾着人的欲望。乔北陷入其中又如置身事外,人有些恍兮惚兮。

直到隔桌有人踢翻空酒瓶,他才醒过来,感觉尿意升起,去上厕所

等他回来,老爪说刚给马头打了个电话,他一会儿就过来。

半个小时,一辆绿牌的顺风车开到店前,马头露出头,老爪叫把车停远些,周边没有位置。

稍时,马头停好车,走了过来。乔北站起来,马头故意瞪着人不动,然后歪着脑袋来了个拥抱,乔北猝不及防,颇有些尴尬地挣扎出来。

马头,长着一张马脸,从前做文案撰写。在公司数他精力最旺盛,文字风格也很鬼马,天马行空,经常被乔北时不时拉回到现实中来。

“你打电话时正准备接单,今天晚上的损失你补啊。”马头刚坐下,就拿起一根串啃着对老爪闹着玩。

此时此景,乔北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空下,几个人在晨昏无定的日子每天痛并快乐着。

就在十多年前,房地产市场风行时,曾不断炒作一个概念——CBD(中央商务区),那个地方后来聚集了无数各式各样的公司,乔北原来上班的广告公司就在其中。

乔北当初和老爪一起跳槽到那家公司,在这之前,俩人已是同事,马头晚了半年才来,最后也进了他们服务小组,此至,三人在工作中成了要好的朋友。

公司主营业务是汽车广告推广的服务。每年手上都有几个固定的汽车品牌,服务期限有长有短,短的几个月或半年,长的签两三年的都有。

乔北他们组手上握有两个汽车品牌的服务任务,组员加乔北共六名,日常工作量不小,如果遇到汽车销售旺季或者有新产品上市,工作强度就更大。

所谓的强度,主要指的是人的脑力劳动。通常一家广告公司最值钱的资产不是诸如电脑之类的硬件设备,而是人力资源,人脑远胜过电脑。但那些出自头脑中的“IDEA”可不像工厂流水线上的产品,能源源不断生产出来,必要拿出时间来堆砌,来苦熬。不能承受创意之重,就不能深知灵感的获取何其不易,更不能称为一名真正的广告人。

在那家公司一晃快三年,来来回回,有人来有人离开,他们三人没有走,倒不是公司给的待遇有多好,而是他们还有一个心愿未完成——参加广告节去获奖。

能去一年一度的广告节参赛,在当时每个广告人心中是一件大事。行业有句话,创意是商业的认可,作品才是艺术的肯定。如果选送的参赛作品能在全国无数的广告公司中脱颖而出,那是一件相当荣耀的事情,也代表了广告创作的最高水平。可是,公司连续参加好几届,除了入围,没有收获过一座奖杯,大家心有不甘。

又一年广告节临近,这一次,乔北准备选送两套公益类平面广告。为了创作这类题材的作品,他们私底下没少下功夫。

每一次的作品酝酿,都是一次团队思想的反复碰撞,而这种碰撞是一种肆意地折磨,虽然大家可以畅想无边,无拘无束,但他最终必须精准浓缩到一个主题框架里。

但站在自己的专业角度,每个心中都自己倾向的创作方向和风格。比如乔北心中最欣赏的是早年创意大师尼尔老爷子(NEIL FRENCH),他当年的芝华士长文案系列,案例可以封神。当然,他也喜欢香港鬼才黄霑那句“人头马一开,好事自然来。”的即兴金句,叶明桂“左岸咖啡”的经典创意,他也经常拿来学习揣摩。老爪是设计出身,他更倾向于视觉的偏好,比如日本设计前辈田中一光的作品,他的独具代表性的现代与传统风格的海报,当然还有他主导的无印良品的环境视觉设计,让老爪每次谈起,都臣服不已。而马头是台湾广告人许舜英的拥趸,他每次捧着台湾中兴百货的案例,可以聊得天翻地覆,神魂颠倒。

但各种观点和想法终归都要找到那个窄门——创意的冲突。而创意冲突必须兼具戏剧性,从A点到B点的创意关联上,让观者既恍然大悟又趣味无穷,这才不失为一副好作品。乔北在小组成员各自呈现的草稿上选出几个方向,然后进行深化,最后在公司内部评审上,最终确定出选送的参赛作品。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广告节前一周时间,网站上公布了获奖名单,乔北他们选送的作品最终获得了银奖。乔北和老爪代表公司去当时的节会举办地广州,领取了奖杯和证书。回来后,和小组的人欢庆了好些天,大家像孩子一样高兴。

完成了心愿,年底,乔北就从公司辞了职。风传是公司迟迟没兑现的待遇问题,才让他最终选择离开,乔北不置可否。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三年来汽车领域的服务,让他的创意热情已然枯竭,他想换一个行业重新挑战一下自己。

“你说,以前做广告那样折腾都没出问题,现在成天坐在车里,吹着空调,竟查出有三高。”马头摸着肚皮自我解嘲道,“想想那时真是玩命,你们说为了啥?”

“为了啥?”老爪把目光从店前绕回来。

“为创意至死而活,那时大家不就这么想的。”乔北接过话,把一杯酒倾倒进喉咙。

盘子里的串早已凉了下来,老爪去回炉,又端来花生和毛豆下酒。

几人眼神已有些漫漶,聚不了焦,都努力地把眼前的人拉回来。

“现在整个房地产不景气,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老爪突然问。

“没什么打算,公司手上零敲碎打的业务一直都有,不好丢。”乔北说道。

“要不,你也改行得了,跑滴滴你是看不上,老爪那儿你可以参个股,和他开个分店。”马头眨着眼自作主张。

“这恐怕得董事会通过吧。”乔北故意瞥了一眼店前的女人。

“你乔大少要来,我立马让兰哥让贤,信不信?”老爪赌咒发誓。

乔北露出一副很震惊的神态,大家不禁一笑,端起杯又清干了酒。

正说话间,老爪毫无征兆站起来,端起桌子就走,同时招呼店外的客人悉数往里辙。

大家一看,不远外一辆写着“城市综合执法”的皮卡车驶了过来。

几桌人挤到店内,店里立马显得拥挤起来,空气又热又闷,一把大立扇转得呼呼作响,风里都带着酒肉的辛辣气。

墙壁上,贴着不少酒产品和代驾的小招贴,上面蒙了一层日积月累的油灰,模模糊糊,像一张张醉酒人的眉目。

“我也曾想不如改行算了,可心里总有点不情不愿,没有彻底想清楚。”乔北接着先前的话讲,“实话,有时挺羡慕你们,活得明白了。”

“不瞒你说,我现在只喜欢客人扫二维码的声音——微信收款多少多少元。”老爪讲。

“我也是。每次平台结算时,看着碎银子往口袋里掉,我觉得自己活出点日子的味道。”马头附和着说。

说着说着,几人就静默下来。

店内,不知何缘故,一桌酒意性起的江湖儿女,开始相互大声咒骂,粗声砸在地上弹向耳边,震得直发颤。乔北瞧见外面城管的车已走,就提议把桌子移回外面。

街上的行人已不多,只有车辆在或明或暗的灯光下穿行,拉着不想归家的夜猫子。

兰哥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敬了大家一杯酒,笑得眼角荡起一波细纹,她说要回家陪儿子,儿子明早还要上课,并叮嘱老爪有两桌加了菜,都记在本子上,记得结账时别忘了。走了几步,回头又叮咛收摊时把垃圾桶抬到路边,一早垃圾车来好清理,人这才离开。

兰哥以前实属刁蛮,记得乔北曾说老爪这辈子算完了,没想到人变化如此快。

“你现在个人情况怎样?”老爪拿出烟,乔北终于接过一只,抽着玩。

“你知道的,就早前读研那个,也是过去时了。”

“我现在只给女儿未来打工。”马头举起手声明。

谁曾想,三人当中,最不看好的老爪这一对,却走得最平顺。

夜色熏眼,大家又一阵沉吟。

“还记得“法师”那家伙爱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吗——不当总统,就当广告人。”马头站起来学法师说话的样子,没站稳。

“那时大家认为做广告不就是那样。” 乔北幽幽地说。

“所以说,男怕入错行……”

周一在公司,乔北和小妹对着近几个月的账目,这么多年,乔北对公司的经营虽亲力亲为,但只要看着各种名目的进账和开支总感觉一头乱麻,好在现在有小妹每次把账整理得有条有理,让乔北省下不少事。这时,桌上的手机铃响起,一看来电,是老爪打来的。

简单寒暄了两句,就问那天喝酒是不是有什么事?

乔北说没什么事,就是想和几位坐一坐,叙叙旧。

“如果借钱,多的不行,三五万他还能作主。要是其它事情,就爱莫能助了。”老爪最后表态。

当天下午,马头也打来电话,和老爪的口吻如出一辙。

“我现在这身体,动一下都流虚汗,还不如当年的法师,别指望我能帮上什么。”

坦白说,乔北和他们碰面回来,就已经打消了要他们帮忙完成这次竞标的想法,他清楚,大家那点最初的火苗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熄灭。他随手把招标文件关进了抽屉。

当年,乔北离开原来公司先去了一家做快销品的传媒机构,但始终找不到原来的创作氛围,半年后,自己干脆注册了一家广告公司。不久,就把老爪和马头连哄带蒙拉入了伙。

几人提到的法师是在新公司成立大半年后到的公司。

乔北至今都对初次见面的法师印象深刻,细脖子小眼睛,一头染过的蓬乱黄毛下,伸出一对像提耳的招风耳,乍一看还真有点像电影里的ET。

法师姓师,好像是玩传奇游戏里的角色而得来的,从事平面设计,才来时水平还显稚气,好在待遇要求不高,人年轻又有“熬”的资本,就被乔北留下来。他一进来就跟着老爪进了项目组,没给人任何适应的时间。

乔北把老爪他们“忽悠”进公司后,看到房地产发展是大趋势,就迅速调整方向进入房地产广告行业。

到现在,乔北回忆起那些年大家工作的情形,都心生感慨。特别是刚接触房地产头一两年,大家确实做得非常辛苦。公司最初就那么几个人,白天黑夜全轴围着项目转,幸好那时大家心气高,人又还算年轻,加上小公司没有大公司的条条框框的束缚,一心只想把手上的活儿干好为目标。

为了承受每天繁重的工作压力,公司长期备有补充能量的精神食粮——各种零食、香烟和饮料,咖啡是最受大家欢迎。曾有一段时间,公司直接把周边几家超市的速溶咖啡买空,半夜只要做稿子,直接就把咖啡当水喝,往往一个长夜下来,总有人不免发现口鼻潮湿伴着铁锈味,随之鼻血就滴到了键盘或桌子上。到洗手间拿水浇浇脸,回来用纸巾捏着团塞进鼻孔,又继续赶工。

想起那些年,夜以继日,真不知道累叫什么。一来是手上的事每天应接不暇,难有闲暇时间,再来大家也没有家庭的束缚。公司年龄最大的三位,乔北的女朋友正在校读研,管不了他。马头的那位是同行,和他一样少有空。只有老爪交的是在原先公司就认识的4S店销售,女孩脾气难搞,几次因老爪加班没回家,直接来公司掀桌子找人,还好老爪厚着脸,以柔克刚,这位叫兰哥的最后拿他也没办法。

如果要问那几年,公司的经营状况如何,细枝末节,乔北真还说不出来。他只清楚,十来个人的公司日常运转得走,更多的钱都添进了办公的软硬件里。他对办公设备的追求就如同才子佳人般挑剔,他信奉只有好的装备才能激起人的创作欲望。

说到底,他是一个躁动且不安分的人,熟悉他的人都了解,他求胜欲望极强,为了达成某种满意的出品结果,他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然而,那个过程是一种身心俱疲的煎熬,往往个人情绪并不见得斯文和好看。

乔北就从那时开始恋酒,也算不上上瘾,只是简单的需要。别人喝咖啡,他便以啤酒甚至烈性的威士忌代替。遇到赶工,或者创作上陷入枯竭,他第一时间会想到酒,酒似乎成了灵感的一剂良药,但凡药三分毒,何况是酒。有时,深夜肚子饿了,去公司楼下的美食街吃宵夜,也照常要喝点换换脑子。吃饭时难免又讨论上一些创作的想法,在酒精的催化下一时忘我,影响到邻桌的人,结果挟着黑白颠倒的怒气,乔北率先和对方干上了。第二天一早,几人脸上挂着彩,照常到客户公司开会洽谈事情,见怪不怪。

“乔一,你有什么可狂的,真不知你为啥要干广告。”老爪在瘀青的手上喷着云南白药喷雾,边对着乔北抱怨。

乔北表面惭愧,嘴角却吊着诡笑,他耳边仿佛响起了“有情岁月”劲燃的旋律。

不过法师说,他喜欢公司的轻松氛围,不但没有一般公司上下级关系的刻板,员工之间也没有论资提辈的作派。他记得最清楚,在工作不管是谁都不用顾及脸面,遇到创作讨论或者评判方案时,大家经常争得僵持不下,过后又跟没事一样。

而且他还觉得,待在这种公司最值的是可以学到不少东西,这和他以前的公司有很大区别。他常常标榜现在的团队,老爪是负责他专业的老师,马头对他像老友经常拿他开涮,而乔北从不关注他平时如何奇葩行事,只要他工作中不拖后腿就行。

有一天乔北找法师谈了一次话。两人相对而坐,乔北突然聊起他应聘时说的那句“不当总统,就当广告人”。

“据说这是当年美国总统罗斯福说过的经典语录。每个广告人入行时大概都会讲这句话,我记得当年自己也说过。”乔北停顿了一下,又说,“但说到底,做广告是门手艺,这门手艺包罗万象,什么乱七八糟,有用的,没用的学问都要沾点,才能对这门技术真正有所领悟。”

法师第一次听乔北给他讲这些大道理,一时插不上话。

“不过,做广告又是一个相当苦逼的差事,表面看上去光鲜,其实冷暖自知,但大家为何还要选择这个行业,你说说看?”乔北反问。

“要我说,就是和一帮志趣相投的人在一起玩有挑战的事,和打游戏一个理。”法师想了想说。

“广告是戴着枷锁跳舞的艺术,或许也就是你所指的意思。”

俩人随即结束了谈话,乔北看着法师的背景,“少年之心”这个词在乔北心里不住翻滚。

法师自然不会体会到,乔北对他这种入行不久的菜鸟的羡慕,那一腔赤子的热血,比谈广告的技巧与意义不知要重要多少倍,只是这颗心,这腔血一直坚持下去谈何容易。

然而,法师的身体不免让人担心,有好几次在公司整个人脸色都不对,胸膛动静也很大,像皮风箱一般起伏。

乔北也劝过,没事就回家休息,没谁愿意随时待在公司耗着。

终于,有一回,为赶一个楼盘第二天开盘的广告物料,时间来到凌晨,几个人随便在外面吃点东西回来继续加班。刚一坐下,就看见法师从工位上滑到桌子下面。大家赶快把他扶到沙发上,掐的掐人中,灌的灌糖水,七手八脚,才把人给缓过劲来。

后面去医院检查,诊断为身体过度疲劳伴有脑神经贫血,需要好好休息。

乔北好说歹说让他回去休养,承诺等身体调好了再来公司,然而,两个月后传来人暴毙,疑是连续几晚玩游戏,一早被家人发现,倒在椅子上。

“你说这小子会不会真的被外星域的人接走了?”

“你看他的手指,伸得老长了,像要链接某个星系的密码一样。”

“如果真要回他的星球,那就自由了……”

几人从殡仪馆出来,一路假装调侃,突然一阵悲悯袭来,便不再说话。

乔北过意不去,虽然法师不是“创意至死”,不过还是拿了一笔钱给亡人的家属,算是尽了一份心意。

法师空出来的位置很快就被人填上,不填不行,公司的每天的工作居高不下,大家都疲于奔命。公司也计划换一间大一点的办公室,以扩充由于人的增加带来的环境压力。

但说到底,公司的业务大都靠乔北、老爪和马头的铁三角力撑着,他们拿下业务,才分配到公司其他人来做各阶段的执行。看似和从前在公司上班模式没什么分别,但是在乔北个人而言,差别很大。

最明显的不同,作为一家公司名义上的老板,他除了做好本质的专业服务,还要在日常中去经营客户的关系,这一块,指望不了老爪和马头,俩人是典型只专注专业的人。乔北以前何尝不是,但现在他不得身先士卒去适应变化,抽出时间去打理这些交道场面。慢慢,他对自己的定位也发生了改变,他得让公司首先活下去。这一点,他也希望老爪和马头他们能理解。

又到了一年年终,公司在外面聚完餐,发完员工年终红包,老爪和马头约乔北一起聊一聊。

除了工作外,三人确实好久没单独坐下来说说话。回到公司,几人坐在沙发上,喝啤酒抽烟。

公司少有的没有人加班,空空的工位上,遗留着白天人忙碌的痕迹,还有电流的吟吟尾音和偶尔打印机的卡顿声响,几人的影子像墙纸,印在墙上变了形。

乔北起了头,他把烟杵熄在烟缸,说打今天起,他打算把烟戒掉,抽烟和喝酒,只能取其一,不然这身体还真玩不了多久。

老爪叼着烟,皱着眉头。马头在一边,双手一个劲地拿着啤酒瓶搓来搓去。乔北发现出端倪。

“我和财务那边做了个结算,等到下个月把工资和奖金发了,账上预留百分之二十的备用金,其余就是我们仨的。辛苦了一年,这点钱虽然付不了房子首付,不过像马头想买部代步车问题不大。希望明年公司能多增进几个项目,好让大家松口气。”乔北如实说。

“说起房子的事,我打算明年结婚,兰哥年龄比我大,她想要个孩子,怕以后成高龄产妇。”老爪自顾自地讲。

乔北还是第一次听老爪说如此深沉的问题。他看了看马头。

“我打算把我那老房子重新装修一下,把女朋友接过来住。”马头也低语了一句。

这俩个家伙,何时变成如此善解人意的顾家男人了?

“那正好,到时把钱领了,回去上交。算是对她们平时的补偿。”乔北半开玩笑说道。

“乔一,你是真不明白?”

“……”

“这和钱和公司没有关系,这行大家也干了不少年头,你清楚,再坚持下去,又能怎样?”

“你俩什么意思——”

“实话实说,人是真燃不动了,好与不好,你让我们自己做决定,行不行?”

自从老爪和马头离开公司,除了俩人结婚,几人碰过面,大家再没有联系。乔北知道彼此有些话不好再讲,干脆相忘于江湖。

就像老爪结婚当天,三人留下来喝得酩酊大醉,老爪吐的那一句半真的戏言——

“你我兄弟,曾经风华正茂,虽执笔方寸,却驰骋千里,无惧无畏,然,不足道。”

乔北努力撑着迷眼,喊他说人话。

“我们理解的广告到底是什么?不当总统,就当广告人?滚他妈的蛋。”

——

翌日,乔北正在办公室接一个客户的电话,门被推开,探出一张长脸,是马头。

他说正好送客人经过,所以上来瞧瞧。

乔北对马头的到来感到意外,也没多问,吩咐前台小妹去倒杯水。

俩人坐下来正聊着,小妹端水进来,没想身后,老爪闪了进来。

老爪和马头,互看见对方,眼神多少有些吃惊,随即,大家相视一笑,都明白了。

“快说,什么样的项目,说好啊,就玩一把啊,你晓得兰哥那人的脾气。”老爪强调道。

“我最多拿一周时间陪,家里女儿还等着吃饭呢。”马头也说。

行了,看我们这群老鸟,还能不能飞起来。乔北使劲拍了拍两人。

说完,他从抽屉里找出那份招标文件,开始介绍起项目的基础资料。

而在外面整理公司资料、准备递交招标文件的小妹,难得听到那间办公室时而谈笑风生、时而激烈交锋,一浪一浪冲淡了公司久违的冷清……

汇报方案的当天上午,乔北他们公司是第二家,一行人早早来到接待室坐着,等着前一家公司提报结束。

乔北他们已知道通过第一轮筛选后,还剩下四家公司参与接下来的现场汇报。那几家公司有乔北过去竞标打过照面的,也有不熟悉的类似文创设计或者网推运营的公司。

“全都是MCN和打造IP这类的年轻团队,我们还有得比吗?”小吉略显紧张地问。

乔北让小吉进团队来临时充当AE,他来一看全是从前的一帮老熟人,就满口答应。

“你看历来有几部获奖的青春题材影片会是年轻人导的?”老爪抖出一句比喻,

众人一听,不觉莞尔。

这支临时凑起的团队,虽然衣着并非刻意表现得很正式,但广告人特有的气场无不透露出来,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唯一身材被岁月催走了样,显得不太“职业”。乔北还特意看了一眼老爪的手,干净清爽,连指甲的油垢也清理干净。马头今天竟顶着一头新烫染的黄头发,让人微感意外,乔北突然想起了那年的法师。

能来的都来了。乔北默默念道。

这时有人通知下一家公司准备进场汇报。一众人起身,乔北习惯性看了老爪他们一眼,几人会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起步履轻松地向那间明亮的会议室走去……

多少次 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一刹那恍惚 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谁明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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