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萤火虫

大核桃树下的石凳还留着那个夏天的温度。陈老汉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斑驳的树皮,那里刻着两道歪歪扭扭的划痕——是孙子小宝八岁时量的身高。如今树长高了,划痕离地面已经有三尺远,就像那些记忆里的萤火虫,明明灭灭地飘在够不着的地方。

"爷爷,萤火虫真的会发光吗?"六岁的重孙女朵朵拽着他的衣角,大眼睛里盛满怀疑。她刚从城里回来过暑假,粉色的公主裙在夕阳下像一朵移动的棉花糖。

陈老汉的喉结动了动。他记得四十年前的夏夜,稻田上空浮动着成千上万盏小灯笼,把蛙鸣声都映成了绿色。那时他抱着小宝坐在田埂上,孩子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乱抓,总能捧住一两点星光。

"现在农药太毒,路灯太亮,萤火虫活不下去咯。"村长磕着烟斗插嘴,他身后是刚安装的太阳能路灯,惨白的光晕里飞舞着几只垂死的飞蛾。

朵朵失望地撅起嘴。陈老汉突然站起身,佝偻的背绷得笔直:"谁说的!今晚爷爷带你去看!"

夜幕降临后,老人牵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外的荒田。这里早被开发商圈走,杂草长得比人高。朵朵害怕地缩在他身后,塑料凉鞋踩断枯枝的声音惊起几只夜鸟。

"看!"陈老汉突然指着远处。

一点微弱的绿光在草丛间闪烁,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渐渐连成一条颤动的光带。朵朵惊喜的尖叫惊飞了萤火虫,它们腾空而起,像被风吹散的星屑。

"才这么几只......"老人喃喃自语。他记得从前萤火虫多得像银河倾泻,照得夜行人不用打灯笼。

回村路上,朵朵一直捧着玻璃罐——里面是她死活要带回来的三只萤火虫。陈老汉几次想开口,最终只是摸了摸她汗湿的刘海。路过村委会时,电子屏正滚动播放"美丽乡村建设"的标语,背景图是P上去的漫天流萤。

第二天清晨,朵朵的哭声惊醒了整个院子。玻璃罐里的萤火虫变成了几具小黑尸,黏在罐底像干枯的芝麻粒。

"它们吃了打农药的草。"陈老汉掰开孙女的拳头,里面攥着几根沾满露水的野草,"现在的地里......全是毒。"

朵朵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老人手背上。他忽然想起小宝初中那年,县里推广新农药,孩子们被组织去田里插宣传旗。那天晚上,萤火虫少了一半,剩下的也像喝醉酒似的飞不稳当。

"爷爷给你做个不吃草的萤火虫。"陈老汉翻出珍藏多年的竹篾和纱绢。他手上青筋暴起,动作却异常灵巧,细竹丝渐渐编成灯笼骨架,半透明的绢纱覆上去,最后点上小灯泡——一只永不熄灭的"萤火虫"诞生了。

朵朵破涕为笑,举着灯笼满院子跑。陈老汉望着她欢快的背影,眼神却飘向远方。当年农药厂来村里招工,开出的工资能买十斤猪肉。他去了三个月就逃回来——车间里刺鼻的气味让他想起萤火虫垂死时散发的怪味。

"老陈!好消息!"村长的破锣嗓打断了他的回忆,"开发商要搞生态农庄,高价收购活萤火虫!"

陈老汉的茶碗"咣当"掉在地上。他想起昨天荒田里那点可怜的萤光,想起农药包装上骷髅标志,想起朵朵泪汪汪的眼睛......

当夜,村里所有劳动力都出动了。人们拿着网兜和玻璃瓶,像蝗虫一样扑向最后几片荒田。陈老汉蹲在田埂上,看着那些微弱的绿光在围剿中相继熄灭。有人抱怨:"这点够干啥?不如去县里买现成的。"

"县里哪有?"村长嗤笑,"得去云南山里收,两百块钱一只咧!"

陈老汉浑身发抖。他摸黑回到家,从床底下拖出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那是小宝的"昆虫标本箱",里面躺着二十年前收集的最后一批萤火虫标本。透明翅膀下的荧光物质早已暗淡,像被雨淋湿的火柴头。

三天后,开发商开着保时捷来验收。朵朵趴在窗台上,看大人们把一个个玻璃箱搬上车。箱子里挤满了发光的虫子,有些已经肚皮朝天。

"这是人工培育的萤火虫,"西装革履的老板拍着村长肩膀,"放在农庄里当噱头。等游客玩腻了,正好做中药原料。"

朵朵突然指着箱子:"爷爷,那些萤火虫在哭!"

满屋子大人哄堂大笑。只有陈老汉看见,玻璃箱内壁上确实挂着水珠——不知是露水还是虫子的体液。

生态农庄开业那天,全村人都去领红包。彩旗招展的入口处立着巨型广告牌:"梦幻萤火虫之夜"。陈老汉牵着朵朵站在人群最后,看开发商按下电闸。霎时间,整片山坡亮起密密麻麻的蓝光——全是LED灯伪装的"电子萤火虫"。

"骗子!"朵朵突然大喊。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喜庆的锣鼓声中。

当晚,陈老汉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间,他听见朵朵在院里哼童谣:"萤火虫,挂灯笼,飞到西来飞到东......"月光透过窗纱,在墙上投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孩子手里举着那个纱绢灯笼,正绕着大核桃树转圈。

清晨,朵朵惊喜的叫声惊醒了他:"爷爷!快看!"

院墙上趴着七八只萤火虫,光芒微弱却真实。陈老汉连鞋都顾不上穿,赤脚跑到院外——沿着墙根一直到稻田,零星的绿光在晨雾中闪烁。更远处,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正在采集土壤样本,身边停着的车上写着"中科院生态修复中心"。

"老人家,"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走过来,"我们在做农药降解实验,这块地的毒素已经下降了70%。"

陈老汉的眼泪砸在泥土里。他弯腰捧起一只萤火虫,小家伙在他掌心轻轻颤动,尾灯明明灭灭,像在打摩尔斯电码。

那天之后,村里多了些变化。村委会拆掉了半数路灯,农药柜上了锁,孩子们开始在学校培育萤火虫幼虫。朵朵回城前,把纱绢灯笼挂在了大核桃树上,风一吹就轻轻旋转,像一只永不降落的萤火虫。

第二年夏至,陈老汉坐在田埂上纳凉。夜色渐浓时,第一点绿光从稻穗间升起,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渐渐连成一片流动的星海。远处传来朵朵银铃般的笑声,她正和小伙伴们在光河里奔跑,裙摆沾满了星光。

老人满足地闭上眼睛。在渐渐清晰的虫鸣声里,他听见四十年前的那个夏夜,小宝在他耳边说的悄悄话:"爷爷,萤火虫是星星派来的信使对不对?"

一滴露水从槐树叶尖滑落,正好砸在那两道刻痕中间。树又长高了,新的年轮里藏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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