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寿衣叠在樟木箱最底层时,青布上的并蒂莲还带着新浆的硬挺。那是她去年惊蛰亲手裁的,说“人老了要给自个儿备体面”,穿针时总把线头含在唇间,老花镜滑到鼻尖,在阳光里给莲花描出银亮的边。如今她躺在雕花棺木里,青布衬着苍白的脸,倒像是睡着了——只是那双手不再会抖开蓝布包袱,不再会往我兜里塞用油纸包着的炒花生。
去年深秋,她把我叫到炕边,抖开压在箱底的寿衣。“看这盘扣,是你姥爷走那年我跟镇上绣娘学的。”枣红缎子上的盘扣像蜷曲的蝶,针脚密得看不见线头,她指尖划过莲花瓣,忽然笑:“原想等你结婚时给你缝被面,怕是等不到了。”我别过脸去看窗台上的水仙,鳞茎刚冒出绿芽,她总说“花开了就是春天到了”,却没说春天来的时候,她要带着这些未说完的话离开。
临终前三天,她突然要起床梳头。妈妈扶着她靠在床头,木梳穿过稀疏的白发,她盯着镜中自己,忽然说:“把寿衣拿出来吧,该试试合不合身。”青布衫穿在她瘦得见骨的身上,竟显得格外妥帖,她低头看衣襟上的莲花,用指甲轻轻刮着绣线:“到底是老了,手抖得连花瓣都绣不圆。”可我们都知道,那莲花瓣上的每道弧线,都是她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就着台灯一点点勾出来的。
最后那晚,她把妈妈的手按在寿衣的盘扣上,浑浊的眼睛突然清亮:“老四啊,别嫌娘折腾,这衣裳针脚密,经得住阴间的风。”妈妈的眼泪滴在莲花瓣上,洇开小小的水痕,像姥姥当年教她绣花样时,指尖误沾的墨点。我看见姥姥的拇指在盘扣上摩挲,那里还留着常年纳鞋底磨出的茧,此刻却温柔得像抚摸婴儿的襁褓。
出殡那天,青布寿衣在棺木里泛着微光。阳光穿过送葬队伍的白幡,落在莲花瓣的银线上,一闪一闪的,像姥姥藏在皱纹里的笑。妈妈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布包——是姥姥临终前塞给她的,里面裹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糖,还有张字条,铅笔字歪歪扭扭:“给大妞留的,她爱吃甜。”糖纸边缘的齿痕还新鲜,像是她咬开糖纸时,把最后的甜都留给了这个世界。
如今樟木箱空了,唯有那股陈年樟木香还缠着寿衣的气息。妈妈把青布衫铺在炕上,用熨斗慢慢烫平褶皱,蒸汽里浮现出姥姥穿针引线的剪影。她忽然指着衣襟内侧的针脚笑:“你看,娘偷偷绣了咱们仨的小名,在莲花叶子底下。”细如蚊足的笔画藏在墨绿的叶瓣间,“芳”“兰”“珍”三个字,绣得比任何花样都郑重——原来她早把对尘世的牵挂,都缝进了这身要穿去远方的衣裳。
夜里整理姥姥的针线筐,发现顶针内侧还卡着根银线,是缝寿衣时留下的。我把顶针套在手指上,金属的凉慢慢变成体温的暖,忽然明白,所谓坦然与无奈,原是生命的两端:她坦然地用双手为自己铺就归程,却又无奈地把未说完的爱,都藏进了寿衣的针脚、糖纸的褶皱,还有每个让我们在某个清晨突然鼻酸的细节里。
就像此刻,月光漫过窗台上的水仙,绿芽正顶着花苞往上钻。妈妈说,姥姥临终前望着水仙笑,说“花开了,我该走了”。可她不知道,那些她亲手绣的莲花、缝的寿衣、藏的字条,早已在我们心里种下了永不凋零的春天——在那里,她永远是那个就着台灯绣花样的老人,指尖带着银线的微光,把离别织成了另一种形式的长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