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作品原创非首发,首发《优秀作家,作家文韵阁》。ID:勇夫归愚,文责自负。
天棒是川渝一带方言,最初指不务正业者,后延伸形容胆大敢闯敢干者。
1974年7月中旬,本人高中毕业一周,随即离城下到本县分水区毛坝公社双河一队单身落户当了知青。
四十几天后,好朋友、同区其他公社知青国飞、荣平专门来双河一队看我,在安居房里干了一件“天棒”事——挖银元。
晃眼50年掠过,经过细节至今历历在目,不时在怀念中返照。
人的一生各不相同,或多或少会拥有一些不可思议、甚至诡谲的经历。坦率地讲,这件“天棒”事与诡谲多少有些牵扯。之所以引我怀念,在于当时年轻气盛,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为。
一生酸甜苦辣千般事、百般味,林林总总,好也好,坏也好,如风掠过,无法复制。如今,我已花甲奔七。我个人以为,经历是一种缘分,一种邂逅,都是难得财富,对己屹立今日,造化活在当下,不可或缺。
即使污垢,备受折腾,也无须遗憾、追悔,统统过去之事。宽容大度,现为经验教训,有益健康,活得自在,老得无虑更为精彩……
那天上午,我去毛坝公社报到,县、区知青办先打过电话。大早,公社高音喇叭便喊双河一队队长来公社接我,
整个公社都知晓该队又安排了新知青。
办完手续,在伙食团吃完午饭,队长赶到了公社院子,背起我行李,爬坡上坎,把我带拢生产队。
我的知青生涯至此翻开第一页。
毛坝公社所辖大队、生产队无一例外,全部分布山上,不通电,晚上点煤油桐油灯。那时祖国落后,仅公社院子有部摇柄座机电话、一台功率不大的柴油机。
每天早晚六点半~七点半,雷打不动,柴油机定时发电,保障公社高音喇叭广播。高音喇叭由被复线串通,总共十多个,绑在剃光树丫特选的一些山梁山包树杆上。开播首放《东方红》,然后宣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本地县、区和公社有关指示、重要消息,等等。
山区的昼夜通常寂寥静谧。喇叭一响,全社方圆二三十里几十个山梁山包听得清清楚楚,有些地方还带回音。公社紧急、临时事情,某生产队某人接长途电话、拿电报、接远方来客……急人所急,都一视同仁,应急发电,临时播叫通知,社员群众反映极好。
公社院子到双河一队单边十多里,包包梁梁一座高一座。相对而言,上面也有平路、岔路、近路、羊肠小路,尽显宽阔。
队长姓陈,高大壮实,一路叼着烟杆抽着叶子烟,不停给我介绍队上情况。
听我说跨出校门七天就来当知青,他不由感叹一声,说:“何苦哟——十七八岁小青年,城里多呆几天着啥子急嘛?!农村活碌干毬不完——”
但对家长及知青来说,当时早下农村一天堪称明智选择。
猴急尘埃落定,重在巧借国家政策东风。城镇高、初中学生,年满十六周岁以上毕业,必须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表现突出,满两年生产队、大队推荐,公社把关,有关方面审核批准,可以回城镇考大学,找工作……一时没指标,次年可优先录用……”
后一条早下早回,无疑是天大诱惑。知青及其家长谁不乐意,谁都想争取这种好事。无形的动力,巨大而亲切。
我们川东一带,知青单家落户偏多,也有几人落户一处,集体落户却少。家长们各显神通,开始早早布局,事先选择敲定好落户地,一旦子女毕业,只争朝夕,立竿见影,马上送去劳动锻炼,巴不得两年一天不多,如愿以回到城里。
但是,知青太多太多,每年名额有限,回城指标太少太少。而且,竞争异常激烈,以至于许多知青后来依然沉淀农村,七八年,甚至取消“上山下乡”多年,落实政策才返回城镇吃供应粮。
与我同时下分水区当知青的同班同学有六七人,分散在不同公社。国飞、荣平两人离我最近。我在毛坝,国飞在枣园,荣平在高升三个公社。彼此成等腰三角形,单边距离二十多里。
我们三人父母都在县机关工作,属国家七品以下更小芝麻官,在本县却有一定影响和人缘。我们仨岁数相差无几,同住县机关家属院,读书上学玩耍形影不离,亲如兄弟。离城前彼此事先约好:下去后每季度最后几天串一次门,痛痛快快耍它几天。
首次到我处,第二季度去国飞处,第三季度荣平处……
双河大队有五个生产队。相对而言一队最偏,条件却最好 : 良田百十亩,几百亩坡地,几大片树林。大人小孩添我才68人。人少汤酽,这是最大优势。每年分粮分红,不说在毛坝,就是在全区、全县排名也靠前。
接收知青,国家有一系列配套政策,每接收一人,直接给接收生产队戴帽拨几百元安家费,主要用于修安家房。
那阵,一分钱至少当现在几角钱用,几百元不是小数目!
农村修房地皮不像现在要报审交款办手续,需要就可建。夯土墙、盖间瓦房,墙外搭个偏偏煮饭、隔个茅坑,社员记几天工分,给知青建个窝就了事。
若搭茅草屋更相因。
生产队有现成房,连工分也不用记,这笔钱省下归队上集体所有,纳入年终结算分红。
双河一队恰恰有一间现成房。土墙老瓦,只是很旧。一溜四间,右边两间住一对五十出头、无儿无女高姓夫妇;左边一间,住着双亲早逝,三十好几,单独开伙、高姓夫妇的光棍亲侄儿。
顺数我住第三间,倒数第二间。
四间屋同一屋檐,高丈许,宽六七尺,长十米出头,平伸至尾,檐边立几根木柱,标隔出三家归属。属我的地盘出门两边各四五平方,一边码着半人高劈好的柴块,一边堆满既能生火又可煮饭的松柏干枝丫。
这是队上特意为我准备的。
出门从柴火中间下一步石阶是一块小土坝,比半个兰球场小点,坝沿摆有几块可坐人的石条,两边小路各通一个山包,还有岔路通上通下。
小院置于半山腰。
伫立坝沿俯瞰,视野开阔,层层梯田顺坡而下,百多米开外,竹林、树林掩隐炊烟人家。晴朗之日远眺,山峦起伏,隐隐能见天边更高的大山及峰影。
那年头封山育林,很多生产队柴禾不够烧,不少农户翻山越岭得去更高更远的地方挑煤。早去晚归,挑回背回家特别累人。
“全公社烧柴煮饭就我们队得行,不去山那边挑煤。”队长背着我行李,路上触及这个话题,略带炫耀,“每家划有柴山,一年四季够烧得狠。你也有。到时带你认认地方。只是只能砍树枝丫把、马桑柴(一种灌木)哈,不能砍树,砍一颗要罚十倍款!”
爬坡上坎,走两小时多,抵达我的住处。
我们进屋。
屋子方方正正,近四十平方,已打扫干干净净。中间一分为二,用躺席隔成两半:外为灶屋,锅碗盆灶水缸、小饭桌等一应俱全,大锄小锄镰刀斧头放着各种劳动工具。还有两个泡菜坛子,装着社员捐的“百家”泡咸菜。
灶旁一米处开一扇内门,进去是卧室。和灶屋一样,卧室三面土墙原汁原味,没涮糊任何东西,斑驳陆离,有几处补巴裂缝,点缀出此屋年代已久。
四面无窗,光线却不错。
“知青,你来,我们专门加了两匹亮瓦,”队长道出原诿,“张幺妹住这儿只两匹亮瓦。”
此时,大约临近下午三点。
阳光明媚,四匹亮瓦透光入屋,屋内比室外背阴处亮堂。
张幺妹是先我下队一年多住此屋的女知青。队长路上告诉我,一月前顶替退休父亲工作,幸运回城。
父母退休,当时政策明文规定,知青可以一对一回城顶替工作。
队长说,她前脚走,后脚公社就有多人帮忙联系新来知青。正愁难办,徐书记亲自给他打招呼,点名只安排我来。
说到此,队长刻意回头朝我笑笑:
“以后队上买点尿素找你了哈——”
徐书记是毛坝公社一把手,可能他给队长透了底,说我父亲是县领导。
“尿素”是一种进口化肥,当年引入国内深受农民欢迎,市面紧俏货,难以买到,都想“找门路”开后门。
我也笑了笑,回队长话:“到时一定尽力。”
房间本来不大,隔成里外间,空间都小。内门进去左手靠墙摆着一个近两米长、半米宽、齐我小腹高的黑色翻盖粮柜。
队长拍拍柜面:“这个月你的供应粮队上帮你买回来了,顺便里面给你装了点苞谷子、洋芋、豆子……”
知青头年,国家供应32斤大米,第二年停止供应,靠挣工分自食其力。供应粮得下山到公路边粮站自己买、自己背回来。粮站离我队来回近四十里。不过,每月若去买米,队长承诺给我记一天工分。
队上定好我出工一天记九个半工分,比壮劳力男社员少半分,比女社员高半分。
全队每年上完公粮,大春一个工分值四角多,小春值两角多。许多生产队大春当我们小春,小春才几分钱。
“这个不要到处说哈。”队长叮嘱我,“实际上收入还冒点。”冒多少,他没细说,只说“每年你嘛分千把斤谷子没问题,苞谷红苕洋芋这些不说了……”
粮柜正对隔席靠墙摆着一张简易写字桌,半成新,上面有一盏玻璃罩煤油灯、几盒火柴。桌子另一头,即粮柜对面是张老古董宽木床,档板隔件雕刻些花纹,上铺干草,面上草席是新的。
“知青,农村不比城里哈,有个吃饭困觉地方就行。估计你和张幺妹差不多,呆不到好久。”队长最后对我说,“先适应适应,习惯就好了。你现在收拾收拾,歇歇气,我去坡上看一下,晚上来接你去我家宵夜!”
其实,包括我们小县城,那阵生活也比较简朴。
我觉得队上准备够好、够细了。我家兄弟姐妹多,我还是第一次独住一间屋,甚至有些满足。
我礼节性地送队长出门。
“对了,忘了这事——”跨出门,队长拉我又返回里间,指着粮柜与书桌间转拐处,一本正经地低声说,“这堆东西你千万莫动哈——”
我这才注意他指的角落,吊着一柄灰尘厚厚的鸡毛弹子样物件,几张脏兮兮牛皮纸盖着比脸盆大一圈、尺多高拱起小包,面上蒙尘很厚,且结满蛛网。
“啥子东西呀——”
看得出这堆东西有些年头,不知为什么没清走。
队长拍拍我肩,声音压低,说:“宵夜时告诉你——”
似乎隔墙有耳。
宵夜是当地土话,就是吃晚饭。
农村的晚饭通常比城里晚许多。天快黑时,队长上来喊我。
他住下下边院子,得走十多分钟。恰好路过分给我的柴山。队长带我从岔路进去那片柴山,好大一片,起码有百多两百根丈高以上的松树柏树,还有一簇一簇马桑柴灌木。
有几处分界地方。队长叮嘱我一定要好好记住,莫搞混淆,免得去人家那边剃丫枝、砍马桑柴,闹出纠纷和麻烦。
山里人好客。
队长家煮了腊肉,炒了几个菜,桌上还放一罐土酒。他倒小半碗放我桌前,自己倒满一碗。
婆娘小孩没上桌。
队长把煤油灯芯车大,说:“不知你喝不喝酒?我俩第一次吃饭,喝不得也得少喝点。”
我点头说:“行。”
高中最后一学期,背着父母我开始学喝酒,数次后酒量见涨,一次喝二三两没问题。也许遗传吧!我父亲喝酒厉害,一次喝一斤不成问题。
“那好,先干一口。喝完不够再倒!”
队长端碗碰我碗。
我们开始边喝边聊。
当然,他首先给我讲了没清走屋里“那堆东西”的缘故及关联事宜。
原来,我住的屋子以前也属高家。农村七大姑八大姨辈分搅来搅去,我现在还有些搞不清楚。不过,队长开口使我很快明白,原先住这房子的主人也姓高,是个孤寡老人,活了八十多岁,是左邻右舍那对夫妇及侄儿的亲姑姑、亲姑妈。
那对夫妇男的叫高兴田、女的叫陈开珍,单身亲侄儿叫高世树。
高孤婆年青时就吃斋拜佛,这间房子产权属她。几年前高寿离世,高兴田夫妇及侄儿油盐不进,根本不管后事。结果,队上不得不承头为其办理丧事。先礼后兵,下葬后将这间房子充公,所有权归了队上。
高家叔侄反悔,死个舅子不同意,找队上闹,要夺回产权。
胳膊怎拧得过大腿。
队上有的是法子。同意把房子还给高家。不过,得扣丧葬费,不给钱就折算成工分,扣分红及口粮。算下来要扣三年多。高兴田私心本来就重,旧屋子又当不了饭吃。只得息事顺从。内心自然不甘,暗地小动作一直没断。
“这家伙阴得很,背地一直想啷个把房子弄回去。”队长说,“他肺上有毛病,经常咳咳怂怂。张幺妹住进去开始,三天两头半夜三更故意咳得更凶,叫得更凶……”
明显想吓走撵走张幺妹。
张幺妹报告队长,晚上睡不好。队长给她出点子,晚上困觉时,耳朵先塞两坨棉花,不行再说。张幺妹塞了,果然听不到咳嗽耸耸的了,睡觉再没受影响。高兴田企图落空,背地常咒张幺妹“不得好死,挨千刀……”
“你来前,张幺妹不是走了嘛……”队长接着讲,“高兴田背着队上悄悄撬开门,私自放些东西进去。你要来,队上收拾房子才发现。这次,我没客气,社员大会上狠狠吼他一顿,罚了20工分锁钱,弄得他一把鼻子一把泪,赌咒发誓再不这样,求我不要扣工分……”
队长还叮嘱我离他远点,谨防被传染得病。若对我搞啥子名堂,直接告诉他,他再好好收拾他。我来前队长还专门正告过高兴田,千万莫惹新来的知青,谨防没好果子吃……
“屋里那堆东西……”队长喝一口酒,放下碗,继续说,“你们城里娃儿可能不晓得,下面是高孤婆供的坛神……”
“坛神?什么坛神?”当时,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其实是个石罐罐,烧香拜佛用来插香插烛装灰的。高孤婆信这门,在时天天烧香嗑头。知青,我们农村信这个人多哈!”队长给我夹块腊肉,“风俗习惯。以后你就晓得些了。还有这样那样很多忌讳。高孤婆的东西大家都忌讳动它。尤其怕动坛神,动了怕霉到自己……”
队长自己夹块腊肉。
“你……只要不动它,屁事没得?张幺妹和你岁数差不多,我给她讲过,直到走也没动它一下,所以福气一来,回城了——”
队长盯着我,二笑二笑地接着问我 : “知青,住这种房子你该不会害怕吧?”
读小学我刚好遇到六十年代中期炽热期间,当时虽年少无知,懵懵懂懂我受得影响却很深。打小天不怕、地不怕。何况,张幺妹一个女知青独住此屋一年多,没虚过。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我会不如她?!
来队上报到,我暗地还带了把匕首以防万一。要是姓高的对我图谋不轨,我就和他拼命……
当即,我拍拍胸膛,提劲打靶对队长说:“他要惹我,我就把他另一只手剁了!”
说到这,我突然又想起,下午队长走后不久,我去茅厕解手。茅厕搭在左边坝子坎下。就这功夫,回来时看见正对我门的院坝边坎石条上,坐了一个头缠当地山民白布巾、脸色腊黄,尖嘴猴腮,裏叶子烟的人。
“知青,来了。”
他还主动给我打声招呼。
我“嗯”一声,瞟他一眼,上台阶突然感到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刻意车身再次回看那人。
那人离我两丈多远,刚裹搓好叶子烟。这一盯,居然令我吃惊:此人左手齐崭崭地竟没有手掌!
不对劲就在于这无手小臂。此时,断掌小臂——当地土话叫杵杵,横压烟杆,右手正往烟嘴里塞搓好的烟卷……
一只手还能褢叶子烟?这样装烟杆?怎么划火柴点烟……当即,我脑瓜冒出一串问号。
看柴山时,我把这件邂逅事已经告诉队长。
“左手杵杵没手掌就是高兴田。嘿个咋——”
队长摸出烟包边走边裹烟,这一带大多数男人喜欢抽本地产烟叶,裹好装烟杆抽,他慢吞吞接着说,又像自言自语,“下午没出工?!你说这高兴田鬼不鬼?知道你下午来,阴悄悄躲屋里,无非听壁角啥,看我给你说啥子。幸亏知道他的德性……”
我恍然大悟。一下想起当时队长为啥突然压低声音小声说话。
原来真在防隔墙有耳?!
天降不幸。残疾人自有残疾人的活法。几天后我进一步发现,一只好手、一只断手,高兴田用到了极致。
就拿抽叶子烟来说。无掌左小臂杵杵顶或压住烟杆,裹好烟卷固定好,经右手塞进烟锅,再单手倒过夯几下,用嘴或牙咬住烟杆头,断手臂又顶住事先准备好的火柴皮,好手摸出包里火柴,背抗风向,身子弯低,划燃点烟,一气呵成,动作别扭还麻利……
一盒火柴两分钱,几十根,即使浪费四五根点燃,再斤斤计较,能保证抽烟过瘾,高兴田肯定觉得值得。
在队长家宵夜几天后。有天半夜,我首次听到隔壁咳嗽呻吟叫唤,动静不小,时间持续,弄醒我几次。
遇圆(当地土话碰巧)的是,到生产队一心想留好印象,这些天我早出晚归挣表现,天天与社员们一起干活,真很累。回家吃完晚饭,马上倒床就睡,睡得死猪一样。
那晚,迷迷糊糊听到隔壁叫唤,翻个身我又熟睡过去。自然谈不上受到惊吓,出现毛骨悚然不适感觉。
六点多闹钟响,接着外面公社高音喇叭响,我醒来赶紧起来热早饭。
闹钟是家里专门给我买来掌握时间的。
队上早上七点过打锣,我准时上工。中午休息个把小时出工前,又只热饭。下午收工晚,夜长时长,我会连同晚饭把次日早饭中饭一起煮好,尽量保证早上、中午时间宽松些,打个盹,多休息一会儿。
那几天,高兴田确实肺病犯了,几天没出工。
记得第三天晚上,我收工回来,点亮煤油灯,抱柴火入屋没拴门,锅里掺水点燃灶膛,盆置灶台立着正淘米。
突然,门“吱啦”一声开个缝。
风这么大呀?
我看过去,吓一跳!门缝竟探进一个脑袋。
高兴田!
周围漆黑。带罩的煤油灯芯被突如其来钻进的风弄得不断摇曳。那张腊黄瘦削病态的脸看去更加碜人。身子没跟进屋,脑袋斜悬门中,一双小眼直直盯着我。
看清是他,我反而平静下来,不但怯意全消,还顿生厌恶,脱口大声喝问:
“干啥子?!”
“知……知青……问……问一下——”高兴田结结巴巴回话,“你——动没动——那个……那个坛神哟?”
这一问我立即反应过来,是问队长讲过里屋粮柜边那堆东西。
我板起脸装着不知道,反问 : “啥子坛神哟?从没听说过——”
“就是……就是……”高兴田似乎有些心虚,结结巴巴解释,“就是里屋粮柜……过去角角……牛皮纸盖……盖下面……”
我没好气地打断他话:“下面——下面我啷个晓得,神兮兮的——”
“他们没给你说……啊”高兴田缩头在门外吐两口痰,头又伸进来,“知青,求求你千万千万莫动它哈。你八字高,动了点事没得。我……我遭不住,脑壳胸膛痛得很,会背好几天时……”
背时就是倒霉,是当地土话。我自然懂。“八字高”我也晓得,好像指命硬。
“去去去——”我不客气地直打手势撵他走,“我吃多了,动哪玩艺儿?!队长专门给我交待过,莫动这东东——”
“哦——队长说过嗦——”
脑袋消失了。
我赶紧闩门。寝室那个角落下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更加令我好奇。
为了进一步弄清情况。一天上午,队里派我随一个绰号叫“瘦竹杆”的社员巡视林子,看有没有新砍的树桩,也就是看有人偷盗砍树没。
故名思义,瘦竹杆长得又高又瘦,四十出头,读过几年书,平时赶场会去茶馆听一阵说书,算队上不多的文化人。当过几天生产队记工员,即每天给社员记工分的人。但有人反映他给自己婆娘多记工分,两三个月就撤了。
巡视林子是件轻松活碌,也就是爬坡上坎在队有林转转,巡视查看。发现新砍的树桩,就说明有人偷过树。记住地方,马上报告队长。队长立马会派人查找痕迹,追根到底。
林子里树大都有些年头,桶粗碗砵粗居多,适用做房梁、改板子、打家具等。多次遇到过偷盗。野外拖回、扛回,沿途总会留下脚印、拖拽痕迹。顺藤摸瓜,偷树贼次次没跑脱,百分之百是其他生产队的人。
我俩选一个干燥地方坐下休息。
我趁机问瘦竹杆坛神起啥子作用,我屋里角落牛皮纸下面盖着,大家为啥怕它、不敢动它?
“呵呵——坛神?你们城里——很多大人就不见得晓得,娃儿家更不晓得。”瘦竹杆叼着烟杆,打开话匣,说得与队长一样,但详细多了。末了也说,“记到一点就行——莫动它!”
“为什么不能动它?”我就奇怪了,“脏不拉稀的,放屋里不干净嘛。”
“这你不懂了——”四周无人,瘦竹杆声音大了点,“坛神是很凶的神!”
“很凶的神?”我有些奇怪,“就那堆东西,石罐罐——”
“你晓得嗦——你想嘛,供在家里经常烧香拜它,不是神也会变成神。”瘦竹杆说得神乎其乎,“本来是,只是石罐罐,拜多了就活了,灵了,法力无边,不然高孤婆咋活到八十多岁才咽气?!莫说,这一方就数她命长——”
后几句说得有些道理。那阵,全国生活条件不似现在,特别是偏远地区农村温饱问题还没解决,老人活八十多岁的真还少。
但是,那几年炽热轰轰烈烈,对我们这一两代城市青少年影响最大的是天不怕,地不怕,不信迷信。说石罐罐拜得活,活了是神,我绝对不信。
“吹牛不嫌嘴臭——”条件反射,我对这类话很反感,“什么神啊鬼啊,少放毒!”
“是是是——知青,”瘦竹杆肯定见识过当时无处不炽热那种阵仗,心有余悸,马上下矮桩,“我也是听别人——别人嚼得舌根子,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我瞪他一眼。
两人闷着,再没说话。
这当儿,我突然想起读初小一二年级,学校组织我们走出校门参观过一些展览,讲解员给我们一一介绍不认识的展件。其中,有供奉神位或祖宗牌子的阁架,雕刻精美,叫神龛,还有金银珠宝等等。
我对神龛有印象。
后来,我只对银元铜板、铜钱(当地喊小钱)之类特别感兴趣。
特别感兴趣,缘于读初中时,我们那地方流行一种未成年人小打小闹,带彩头的游戏——“打铜钱丁”,而且,包括我在内小伙伴们非常痴迷。
粉笔在地上画个直径半米大小圈,3~5个或更多小伙伴参与对垒。每人圈内卯上一两枚小铜钱一一称“丁”,再用大铜钱当“母子”,剪刀石头布排出先后轮流瞄打。谁把“丁”打出圈归谁。“丁”打完,每人又重新卯,开始第二轮、第三轮……
“母子”若留圈内,也成为“丁”,谁打出圈归谁。若前面人没打出,轮到自己,必须重新拿“母子”赢回,赢回可以再当母子。打不出一直留圈里,直到圈内包括这个“丁”全部打出,才重新卯“丁”,剪刀石头布排序先打后打新一局。
时不时撞见有人带银元、大铜钱当“母子”。
击打也讲技巧。高手会站两三米外,飞出旋转的“母子”,斜击圈内“丁”的轮沿,撞其出圈。“母子”不幸成“丁”属家常便饭。我亲眼见白晃晃的银元“母子”成“丁”,被人一击出圈,异主他人。
我和围观者一齐鼓掌叫好,羡慕之极。
当然,那是几名十六七岁半大小伙,比我们岁数大些,技巧高两三个挡次。
玩上瘾的我们,时不时还逃学,深夜在昏暗的路灯下“血战到底”。
那时,铜钱并不难找。
尤其县郊农村同学,大部分家里能翻造出几枚,甚至串把两串。女同学一般不玩“打丁”,但悄悄拿铜钱送我们大有人在。
实在找不到,找收荒匠买。小铜钱两分一枚,大点五分左右,银元一枚两三角。
我特别想得到银元,那怕一枚两枚也行,好在小伙伴面前炫耀。遗憾地是,从打铜钱丁开始,至高中打得少了,望洋兴叹,没占有一枚。
那个时期,家长们在城镇工作工资虽然不高,十指连心,小孩时不时要一两角钱买冰糕、吃碗小摊豆花什么的,不少大人还是肯给钱的。冰糕两分钱一支,豆花五分钱小碗,有时还给小孩一两粮票、八分钱去馆子吃碗小面……不吃悄悄省下钱,买铜钱去打铜钱丁的人不是个例。
而且,当年收荒匠收牙膏皮,一个两分钱,我就捡过牙膏皮卖钱,再买铜钱。
我家条件比大部分同时下乡的同学好,下乡后每月父母给我十元零用钱。买煤油酱油食用油、调料火柴肥皂,杂七杂八开销……常常月月捉襟见肘。
嘿嘿,要是坛神下面藏有银元什么……
我已不是玩耍“打铜钱丁”的小崽儿了,而是贪财想多点钱用的穷知青。
我直截了当问瘦竹杆:“那坛神——罐罐下面埋有东西没的,比如银元铜钱什么的?”
“这个——”瘦竹杆有些诧异,盯我眼睛眨几下,“这个——就不晓得了。不过……前好几年,我去高升赶场,碰到戴红套套的学生娃娃在大街上摆一溜抄家抄出的东西。其中两个樟木箱子里面全是红纸包的银元,还有金子玉器,说是从神龛地下挖出来的……”
“哪——高孤婆原来有神龛没得?有银元没得?有银元的话,多吗……”
我打断他话连连问。
“高孤婆——恐怕……没这些好东西哟……解放前住这种土房子的人有几个钱哟?瓦还是几年前替得草。神龛那玩艺儿一般有钱人才有。她嘛,好不到我们哪去,只有拜石罐罐的命……”
瘦竹杆这样说,肯定见过神龛
这次问瘦竹杆,后来我想起就甩脑袋,恨不得埋沙子里。自己太过幼稚。当时如果稍有脑子,就不会问这类屁话。住泥巴房子的人,解放前肯定不是大户,用石罐罐凑合烧香拜佛的人,家里会藏银元?
随后,我居然还继续问过:“哪——屋里坛神挖没挖过?”
“坛神——哪个挨刀的敢挖哟……”瘦竹杆连连摇头。
“哦——没挖过……”
我心里默了下,马上生出念头,等国飞荣平两人来耍,一定要挖挖那堆东西看看……
想弄些银元想疯了!
后来,在坡上劳动,我又问过其他社员。
一次挖地。我问旁边挨我最近一名男社员。
“知青,那下面埋得真有值钱东西,金银珠宝啥都有……”那人嬉皮笑脸明显在捉弄我,“不信,你挖开看看嘛!”
有社员跟着帮腔。
“真说不定有——”
“嘿嘿!挖几锄试下嘛——”
“砍脑壳的,莫逗知青了——”有个中年女社员笑得听不下去了,当场骂他们:“高孤婆穿得叫花子一样,有啥子宝贝埋哟?你们不要打伙哄知青——”
这么明显的玩笑、打趣。不知那根筋出了问题,我居然没反映过来,念头依然执着。反而更盼国飞、荣平两位兄弟早点来,弄个水落石出,万一……为此,我还做过梦。
晃眼四十多天过去。一天上午,我和一帮社员隔梁在另一边山腰挖地。
“知——青——”梁上有人手做喇叭状朝下喊我,“你朋友国飞、荣平来了——”
喊我的人是住我湾下邻队院子会计,清楚我是一队新知青,住的地方。赶早场回来,路上恰遇国飞、荣平问路,便直接带他俩先到小院子,然后回梁上帮到喊我。
国飞、荣平两人不笨,叫他直接说他俩名字,说我听到必回家。
“他们在哪儿——”我大声问。
“在你院坝——”那人回答。
不是第三个月底来吗,怎么这就来了?听到梁上说是国飞、荣平,我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扛起鋤头往梁上跑。
近院坝,国飞、荣平双双迎前,我们三人拥抱一起。
“哎呀,哎呀,猴三,熬不住了,熬不住了——”国飞喊我绰号连连说。
荣平也连连说:“想死你了!想死你了!”
好一阵,荣平又嚷:“开门,快开门去!我们带好多吃的来了——”
他背着一个新背篓,路上买的,上面丟着两人外套,兴许走热了甩进去的。下面装满午餐肉、水果、榨菜罐头、糖果、饼干、花生、芝麻饼,还有两瓶白酒、两斤鲜肉、几截香肠等东西。
我毫不怀疑,大部分东西是荣平贡献的。
国飞、荣平和我,父母虽然都在县机关工作,但我和国飞兄弟姊妹都五六个,父母双亲都在农村,家里负担重些。
荣平只两兄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老辈子解放前教的教书,当的当医生,世家不缺钱。父母参加革命又有工作,特娇贯孩子。我们非常羡慕他们兄妹从不缺零花钱,穿着比我们好,而且大方。
初中我们同班成为好朋友,没少分享他的零食。
这天,我们仨聚一起,立马一齐动手弄吃的。厨房小方桌摆几个菜,倒三碗酒,开始慢慢边聊边喝。土墙老瓦知青房飘出久违的肉香、酒香,弄得高家叔侄收工回来不时打喷嚏,估计馋的狠。
这是我们下乡后第一次相聚海吃,喝半瓶多酒,还是块把钱一瓶大曲。当地土酒带土罐罐才二三角一斤。
国飞、荣平比酒量大些,分别喝了二两强,我喝了约一两五就打住了。
本来会再喝点,时间再长点。大约一点过,队上敲锣下午上工开始。我专门出门看高兴田夫妇、侄儿扛着锄头去包那边继续挖地人影消失。
自然,下午我没出工。
折回屋。我赶紧把听来的屋角坛神,怀疑下面埋有银元之类好东西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两人。
国飞、荣飞顿时来劲。
“挖!马上挖,挖才知道是真是假!”荣平半举双拳。
“动手——”国飞甚至马上进里屋揭一层牛皮纸,弄得腾起一片灰尘。
“不忙,不忙——”我赶紧制止,指指门外,“还是把稳点好——我再出去看看,万一他们又折回来了呢?”
我脑瓜转得快,不怕一万,要防万一。毕竟住这儿,必须稳妥、隐密,千万不能让隔壁高家、甚至队上任何人知道。
不然,我今后在队上咋个生存嘛?!
又去院坝东张西望两三分钟,确信周边没有任何人。
“要挖就马上开始。”我回去就说,“阵仗不要搞大了,最好个把小时解决问题。”
说完,我把桌上闹钟拿给两人看时间。
“怕个毬啊!”国飞看眼闹钟,嘟囔一句,径直去厨房抓了把小锄头,荣平跟后面拿一把铁锹。
“国飞,猴三说得也是。”荣平比国飞稳重些,理解我,回来说,“到时我们屁股一拍走了,猴三长期留这儿。队长还有社员都提醒过他莫动坛神,得替他着想,少留痕迹,免得他以后恼火。”
“好,动静小点就小点。”国飞认可。
“那——面上纸我来揭,你们负责挖就行了。到时我去院坝放哨。有情况马上通知——现在刚两点过,”我看过钟,“牛皮纸揭完,就辛苦兄弟两个哈,争取三点前弄完……”
牛皮纸有三四层,五六张,相互交叉重叠,最上面两层灰尘多些,与蛛网混淆,越下面越干净。我小心翼翼,尽量保持平衡,不让尘网变形、掉灰。分把钟揭完,连灰带蛛丝把牛皮纸放粮柜面板上。国飞、荣平立即向周边刨挖下面土堆。
我溜出门放哨。
眼观八路,耳听八方,磨皮擦痒,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其实时间很快。
大约二十分钟。
国飞开门喊我进去。内屋角角泥土已向周边刨开,露出一个坑。坑正中立着一个直径、进深都约尺多的圆形石罐,边土扒光。罐子裸出,里面满满的板结硬化香灰,罐底置于下面不知是石板还是石盘中间。
“把罐罐里灰抖掉看看。”我说。
国飞照办。
板结灰再硬,经不住国飞镰刀啄、小锄挖,不一会儿掏空见底,弄出的烛灰夹杂不少半寸左右的烛根节,除此再无別的杂介。翻造一阵,没见银元踪影,也没淘出半枚铜钱。
“估计石头下边也没啥。算了,难得挖了……”我有些泄气。
“挖都挖了,半途而废划不来。”国飞不同意,“万一石盘下有东西呢?”
“对头,弄到这个地步,应该一鼓作气。继续,继续,撬开这石头费不了多大劲!”
荣平接过国飞的话,说着把空石罐挪一边。两人一个用小锄,一个用铲子,开始清理垫石四边土。
不一会儿,垫石裸出原型,不是圆形石盘,而是四四方方寸多厚、半米见方石块,很重。我们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移开。下面裸土黄而泛红,板结更坚硬,锄头铲子试挖几下,只留下浅浅划痕。
“不整了!不整了!”国飞丟下短锄,也泄了气,“土这么硬,下面肯定没东西!”
“挖地三丈,也白费!”荣平有气无力说。
我叹气摇头。
闹钟时针指在2上,分针指9上。
“那就算了。”我说,“时间还早,抽支烟,再恢复原貌。然后,带你们去看我的柴山,回来喝茶……”
国飞、荣飞抽烟,我抽耍烟,没抽。我们都是高中二年级一起学的吞云吐雾。
高中只读两年。最后一学期,眼看上山下乡当知青步步临近,不知那儿刮来歪风,讲知青烟酒不分家。尤其香烟,是交往的“敲门砖”。我们背着家长、老师学抽烟,国飞偷家里钱消费还挨过骂、挨过打。
既然抽耍烟,没瘾,平时我基本上不买烟。国飞、荣平爱买烟,自然会给我散烟,其他人散烟一般我不会接,推说不会婉拒。不过,下毛坝当知青,我破例买了两包“飞雁”烟。公社报到递出几支,到队上后给队长、会计等也递过几次烟,自己感到特别孤独时抽去余下几支,剩一包原封没动。
我拿出招待国飞、荣平。
“打住,打住,这烟太差,还是抽我的……”荣平推开我手,拿出一包锡泊纸“大前门”。
带锡泊纸的烟当时算高挡货。
国飞不嫌差,接了荣平一支“大前门”,顺手把我那包“飞雁”揣进兜里,大咧咧地说:“刚好没钱买烟,飞雁算我的了。”
后来也没拿出来撒,瘾来了就找荣平要好烟抽。
休息一会儿,我们开始恢复里屋动过地方。收尾仍由我自已动手,小心翼翼先盖牛皮纸,弄灶下一些老灰撒补面上。左看右看,觉得看不出大破绽。还好,丝毫没动角落吊着那柄灰尘厚厚的鸡毛弹子(后来弄清楚那是柄拂尘),有它陪衬,痕迹视觉更不容易看出动过。
我带两人去看柴山。
国飞、荣平眼红得不得了,说我烧柴简直肥得流油。他俩落户的生产队缺柴,多多少少要买煤或花钱买柴。
回来,我泡一口缸茶。当年条件所迫,你一口,我一口,不在乎卫生不卫生、有病传不传染,到处流行几人打伙用一个缸子轮着喝茶。
没挖到银元丝毫东西,我们仨愤愤不平,开始同仇敌忾发泄牢骚。怪队长、瘦竹杆故弄玄虚,骂那些社员刻意捉弄。一点没触及我们自已其实是主要“问题”。
我仍然心虚。
看看闹钟,说:“现在四点刚过。时间还早,不如马上收拾东西去菜头哪儿,一是免得隔壁那个高兴田突然犯病,半夜三更叫到天亮,你我睡不好觉。二是避一避,万一他进屋假装打招呼什么的来看,如果发现里屋不对劲,不太好说……”
菜头是我们同班另一名男同学好朋友绰号,真名叫蔡仕平,也在分水区另一公社当知青,挨区政府所在地分水镇很近,离我们稍远点。
荣平说上午走那么多路,刚刨了罐罐有些累,不如弄吃的,喝点酒早点休息,明上午去。
“虚啥子嘛?!”国飞赞成荣平意见,“邻居老二来了,你不好挡,我来挡。不让进屋,他知道个铲铲!”
队上收工锣响。
我们煮好饭、炒好菜,又开始喝酒。
中途,高兴田果然敲门,说送两把蔬菜。国飞前去开门,堵住他不让进,大声说:“不要,不要,莫影响我们喝酒!”
高兴田吃了闭门羹。
那晚,我们仨把一瓶多酒干完,醉醺醺不知什么时间挤一床的,睡得很香。两边高家清风雅静,居然没听到高兴田咳一声嗽。
第二天八点左右,我们各下一碗面,一路问起走,中饭前直接找到了菜头落户院子。
上上下下,爬坡上坎,大部分是山路,单边近四十里,我们耍耍哒哒走了三个多小时。
走大半程,在一个桠口歇气歇得最久。
桠口路另一边是丈多高崖壁,几坨大石头与崖壁间夹一条窄窄小路。荣平屎胀了,跑进去放松。回来四下张望,周围没人。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和国飞说:
“走——有好东西?”
拉我往刚拉屎的对门小路走。
“啥子嘛?”国飞坐着没动,屌二话,“鬼眉日眼的,带我们闻你屙得臭狗屎嗦?”
“嘘——”荣平回头向他招手,“儿骗你,好东西。走嘛,进去看就晓得了!”
国飞懒洋洋站起也挪了过来。
小路本来只一溜溜,两边杂草茂密,进深三四丈。跨入,国飞就夸张地用左手捂住嘴鼻,大声悟气说:
“臭!臭!狗屎臭!”
弄得荣平骂他:“你少装他妈的怪!老子在最里面最边边角角屙得吊崖屎,闻得到毬啊!”
没等国飞回话,我们进入一个宽平约半亩大的地方。
“嗨呀——”
突然,我侧头瞟见火点闪烁,定眼发现右边崖脚中一方立石上摆放有一只碗,燃着一根灯芯,火点随风摇曳,不由惊奇叫出声。
国飞也愣了。
荣平赶紧提醒我俩:“快望崖壁——”
我和国飞抬头:眼前崖壁立着一尊丈多高、两米左右宽全身佛像。四边带框,凹进寸许,线条轮廓分明。不过,佛头位置只是一片石疤,显然已被人为破坏。不用说,可以肯定,遭殃前些年。
佛身多处也有破坏痕迹。
离壁像数米,东倒西歪,叠堆着米多高条形、方形、半圆形,大小不一残石,散有盆砵碎片、苔藓,缝隙间冒出些许杂草,干枯、顽强鲜活的都有,并不茂盛。
估计这堆石头原是方便善男信女到此供祭、烧香之类石质摆件配置,没想到也遭遇到灭顶之灾。
“嘿——香油!”
国飞奔到摆油碗的石墩平台边,激动地大喊,随即拈出灯芯甩一边,单手端起碗,“刚好弄到菜头那儿炸东西吃……”
“再加几个鸡蛋,炒鸡蛋饭。”荣平接过话,凑到他身边,一只手拇指朝胸前翅起,很是得意,“怎样,这东西好不好?”
“当然——亚古都!”国飞空手拍拍荣平肩。
油碗直径一尺强,算大号碗,内装的油至少斤半。
“咳,把稳点——端走好不好哦?”不知何故,我突然又有些心虚。
国飞说:“你胆子那么大,屋里坛神就敢挖,还怕这个嗦……”
“咳咳咳——我不怕哈。”我马上解释,“怕有人撞见,诬赖我们偷油……”
“咸吃萝卜淡操心——”荣平咂咂嘴,“屙完屎,我特地把周围看了一遍,没一个人影影。国飞,开路!待会儿真有人来这儿,真还端不走了。走——我先出去侦察,看路口有人没得。”
荣平出去几秒,马上喊我们,“没人,走哦——”
我不放心,出去又快步看了桠口上面、桠口下面,视线内确实没人影,向国飞打手势:“放心走吧!”
走一阵,我的心平静下来,一路哼起小调,国飞荣平被感染,也跟着哼唱起来。
我们知道菜头落户地名。边走边问,走大半个小时,天开始飘雨。好在是偏东雨,我们找地方躲了阵,雨停了。
我接替国飞端油,大约又走半小时,路边有一户人家,站着一个老头。我们问公社及大队、生产队名字,他说这儿就是。
“知道蔡仕平在那儿住吗?”我问。
“蔡仕平?老汉在县里当干部是不是?”老头满脸堆笑。
我回答:“是。”
“他是我们幺辈子,喊我堂爷爷——”老头指着前面,“你们直起上去,路比较平。右边坎下第二个竹林扒院子,记到哈,第二个竹林扒,下去几步就到他们院子。”
老汉要带我们去,我们婉拒了。
“该你端了。”谢过老头,我把油碗递给荣平。
“刚下过雨哈,路滑,慢点哟!”老人挥手叮嘱我们。
只小段坡。上去路果然平坦得多,弯弯拐拐一溜青石板,伸向远方。左边是坡,不陡,栽满庄稼;右边是坎,不高,下面满是庄稼。很快过坎下第一个院子。隐约可见前面坎下竹林掩隐的第二个院子。
国飞迫不及待小跑前去。
很快,传来他的喊声:“菜头——哦,蔡仕平,在——吗?”
喊几声,听到坎下一个女人回话:“他——不在,上工去了!”
“我们是他——同——学,来看他——”听到国飞又喊,“帮我们喊一下嘛——”
“好——下来坐嘛!”女人声又起,“我马上——去喊人——”
国平在我俩视线内。我和荣平互看一眼,很是高兴。
我说:“你慢慢来,我也先过去——”
撒腿小跑,奔出三四十米。突然听后面“啪”的—声响,跟着传来“哐当”声……回头,看见荣平长条条地扑在石板路中,油碗离头米多远,已摔粉碎,油溅路上……我赶紧折回去。
路面太滑,荣平没注意,脚踢到一块翘起的石板角,一下前窜几步,重重摔在地上。
我把他拖坡边,靠坡仰躺起……
我们仨都高一米七五以上,那年代在县中算高个,不是校兰球队员,就是校排球队员。体育老师教过一些急救知识,目睹过队友运动时不慎摔倒受伤急救场面。
此时,荣平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口鼻没有一丝气息,我压住他背,弯起不停拍打他前胸,边朝国飞大喊:
“国飞,快过来,荣平摔昏过去了——”
国飞急忙奔过来。快拢时,荣平嘴动了,微微张开,一丝气从喉管憋出,“嗤——”声足足响几秒钟,然后睁眼,缓过气来。
后来,我看书看报看小说,每遇或读到“气若游丝”一词,条件反射,就会想起此番场景……
在菜头家住了两天,第三天就近赶完场散伙,各自回各自落户公社及生产队。
菜头比我们小两三岁,读高中转成县城户口,到县中读高中与我们同班。人很聪明,从小至初中,土生土长生活在此地。懂事早,农村的事情比我们仨知道多得多,说话比我们老成。
那个院子都是他亲戚。中午,我们简单又吃了一顿面。晚上,菜头专门宰了一只鸡加粉条,炒了肉菜款待我们。大队支书是个转业军人,也住在院子。菜头特意把他喊来陪我们喝酒,聊天吹牛。
席间,我们把“动坛神、挖银元”,什么都没挖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支书和菜头。
“噫——你们胆子大吔!”支书不由摇脑袋。
“哪个东东真还挖不得——”菜头忍不住开腔,“挖了弄不好真要背时哟——”
“背时,背什么时哟——封建迷信!”我反驳说。
“你们不信?我给你们讲嘛……”菜头一本正经说,“荣平摔那一扑爬就是报应。你想嘛,早不摔、迟不摔,好好一碗油,快到我这儿才摔……”
“莫说了,莫说了。”支书马上给菜头使眼色,接着说,“啥子事都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挖了就挖了,摔了就摔了,你们知青不信这些很正常——今个大家初次见面相识,来——喝酒,喝酒!”
端起酒碗与我们每人碰一下,开开心心喝一大口。随即,话转到他当兵时喝酒上——我们那时特别崇拜解放军,听得入神,一个个不知不觉喝得二麻二麻的,再没说其他事。
一年半后,即1976年2月,国飞、荣平我们仨同时当兵离开农村。
当兵保家卫国,限制不大,当一年知青,只要身体合格,部队愿接就行。
我们仨穿上军装同时去到成都某野战通信团当兵。
国飞当了三年,入党转业回到家乡,分在银行工作。后来走一段弯路,调到油库当押油员。一次途中出车祸,甩出驾驶室当场身亡,亨年不到50岁。
荣平第二年推荐考起军校,留校提干当了教员。探亲必来我处玩几天,回乡与国飞形影不离。在军校追求一高干的女儿,棒打鸳鸯硬被拆散,精神受严重刺激,病休回到故乡。
现今衣食无忧,意识基本清醒,谈吐正常,自理没任何问题。碰到熟人爱估到请人家吃饭,老朋友、老同学相聚,总抢先买单。
我们仨只我在部队干得最长,满36年退休。我非常感谢组织和部队的培养教育,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人生一世追求长寿,所以时光短暂,当豁达乐观。追忆逝去时光,凡经历过都是一种缘分,一种幸运,一种财富,对己屹立今日,活在当下可称弥足珍贵,不可或缺。
所以,当知青“挖银元”,空手没捞到月。这段经历,自感真还稀少难得,今我怀念。
可能角度不同,人们褒贬评价各异,我都尊重。
大千世界,我敬重一切,不迷信一切。唯幸福愉悦其中,其乐无穷……
2025年4月中旬 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