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莫怨花开早(四)》


·蕉下客陈却

随着这些年洋人入川,几乎各行各业都多少有了些改变,洋货卖的俏,洋人入股或是直接开的铺子也多了起来。在金堂县城里也有几家洋人开的店,“宝莱照相馆”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有“查理斯钟表店”、“万佳蛋糕店”,“亨利洋货店”等等几家铺子。

洋货价高,同样是布匹,外国来的竹布洋布,就比川内产的土布高出了十几二十倍。穷人自是买不起的,不过那些有钱又图新鲜爱享受的富商豪绅和官门中人却也少不了。这不,金堂张家的二少爷从恩,刚从成都回来,家还没到呢,就先来了宝莱照相馆。

“请往这里看。”洋人照相师指导道。

张从恩坐直了身子,按照洋人照相师的指挥去做。他今年该有二十岁,人长得还算漂亮,斯斯文文的。说起来,张家是金堂的世族,操盐业生意的,道光咸丰年间还出过两个举人一个进士。不过几代人下来,被朝廷的纳捐掏的快只剩个空架子,同治年间实行票法,张家又成了永据盐业的票商。去年光绪帝下诏设县视学,张从恩的爹得人保荐,得了这一职。

“啪”洋人照相师按了快门,然后对他说道。“好了,你可以起来了。”

张从恩从椅子上起来,一边随手理理自己的衣裳一边问:“相片几天可取?”

“十天吧。”洋人照相师说着走开了。“保庆,把我的咖啡拿来。”洋人招呼他的伙计道。

叫做保庆的小伙计从一个挂着红毡子的暗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晾好的几张照片,他把照片随手放在一边,就去给洋人端咖啡。

张从恩走过去瞧了瞧照片,随手翻看了几张,突然翻不动了。

伙计倒完了咖啡走过来,要收拾照片,看见他道:“先生,把照片给我吧,您的还没洗呢。”

张从恩把其他的照片都还给他,仍是愣愣地盯着手里的那张照片。一位年轻的姑娘坐在丁香花前,看着镜头的眼神颇有些含羞带怯。她的形象,情态,是那样的动人,叫张从恩看得入了迷。

“先生,把照片还我吧。”伙计催促道。

张从恩放下照片,可是并没有松开它。他问伙计道:“这照片里的人是谁?”

“不知道。先生把照片给我吧。”伙计又伸着手催促道。张从恩不肯放手,又问他道:“你们给她照了相,会不知道她叫什么?”

伙计有些烦了,收回了手道:“不知道。这些照片是从坏了的布朗尼里洗出来的,不知道师傅是从哪照来的。”

洋人照相师端着咖啡又从后面走了出来,招呼伙计道:“保庆,去给我买份蛋糕来。”洋人又嘟囔道:“见鬼,今天的咖啡怎么这样苦。”说着又放大了声音询问他的伙计:“保庆,是不是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

叫做保庆的伙计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都是按您教我的做的。”说着走出铺子去买东西了。

张从恩拿着照片过去,兴冲冲地问洋人道:“你知道照片里这个女孩是谁?”

洋人正一边翻着报纸,一边端着咖啡,抬头瞥了一眼道:“哦,你说她啊。”洋人说着放下了报纸,伸手拿着照片仔细看了看,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道:“这位丁香姑娘,是我在乡下遇见的,怎么样,我拍的很好吧。”

张从恩见他知道,忙又问道:“那她家在哪里?她叫什么?”

洋人抿了口咖啡,笑着坐到了椅子上,答道:“你到东边的薛家粮庄去问吧,是他们掌柜请我去的。”

张从恩拿着照片就要往外走,洋人叫住他:“诶诶诶,先生你得把照片还给我,明天我还得派人给她送去呢。”

张从恩停下脚步来,看了看手里的照片,又对洋人道:“这张照片给我吧,你再洗一张。”

洋人不同意道:“这怎么行!我明天就要给她送去了。”

张从恩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几个银圆来,想了想,又把口袋里的钱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地倒在桌子上,“霹雳吧啦”地响成一片。他对洋人道:“这张照片我出钱买下了,你再给她洗一张吧。”说着就急急地出了门,招手想叫一顶轿子,可轿夫起身了,他又想起身上已经没有了钱,摆手让轿夫回去,自己急匆匆地往东去了,打听过薛家粮庄,才回家去。

洋人在屋里数着银圆,竟有二十块,他高兴地把它们都揣进口袋,笑道:“诶呀,看来我得我洗几套挂出来卖。”

且说张从恩匆匆回到了家,家里已经准备好一桌子饭菜盼着他呢,见他回来父母兄嫂都围上前,好一顿热闹。等到一家人吃过饭,撤下去,到花厅喝茶的时候,他母亲拉着他的手说道:“从恩,你也长到二十岁了,书读的也算够了,也该考虑成家的事了。我和你父亲商量着想给你说门亲事。”

张从恩心里一喜,随意又有些惊地道:“我还想继续往上读呢,爹不是总说愿意家里多出几个读书的人吗?”

他母亲道:“那也可以先成个家。有个人照料你,也免得你贪玩。你看你大哥,十九岁就接了亲,做事不是沉稳了许多。”

张从恩想着怀里揣着的那张照片,心里喜了喜,又道:“那我也不愿娶一个没见过面的女人,我要先自己相看一回。”

“胡说。自古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由得你这样胡闹。”他父亲正抽着烟袋,闻言腾出口来斥了句。

张从恩有些不满地站起身说:“我不管,我自己的亲事,一定要选个我中意的女孩才行。”

他父亲又要再说什么,还没开口,就听他大哥说道:“二弟莫不是在成都有了认识的什么人,若是门当户对,也可以求父母帮你说和啊。”

他母亲又道:“他在那能认识什么人,谁家正经的闺秀没出阁就在男人面前抛头露面的。不行,这样的女人绝不能要,别坏了张家的门楣。”

“我不管,反正我心里是已经有人了,我非她不娶。”张从恩激动地站起来道。

“反了你了!”他父亲撂下了烟杆,激动地要站起来,被他大哥拉住了,劝道:“爹,你先听二弟说,看是什么人嘛。”

张从恩从怀里掏出照片来,瞧了一瞧,又递给他母亲道:“喏,就是这个女孩。”

他母亲大嫂凑过来瞧了,见照片上女孩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生的却已经是花容月貌了,隔着照片也觉得光彩照人来。

“不错,二弟的眼光的确好。”他大嫂称赞道。

他母亲却不同意,把照片往桌子上一敲,说道:“不行!这样小的年岁,就学的妖妖媚媚的,不仅在外头抛头露面,还拍这小像送爷们,不行!这样的玩意儿进了家门,还能有几天安生日子过!”

张从恩不服气道:“娘,你的脑筋也该换换了。照相怎么了,连宫里的皇帝娘娘都爱照呢,再说在省城,稍有些身份的小姐照相的人也可多呢。”

他大哥道:“二弟,我觉得还是得慎重些,毕竟娶妻娶贤,光样子好看也未必中用。她家里做什么的?”

张从恩就等着人问这话,于是马上答道:“她家在广汉双泉,街上那家薛姓粮庄就是她家开的。”

他娘听了,不太满意道:“广汉双泉,那不是乡下吗。小门小户的商人出身,也闹妖的这样厉害。”

他爹咂着眼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张从恩有些生气了,从桌子上拿了照片收进怀里。“真是跟你们讲不明白道理!反正我是非她不娶!”说着就要走。

他大哥又拦道:“诶,二弟,别走得这样急啊,话还没说完呢。”

他爹气道:“让他走!没王法的东西,越读书还越回去了!”

他大嫂拉住了张从恩。他大哥又对父母道:“这双泉薛家,我好像也听人说过,也不尽是商人,听说他家的二老太爷,也是中过举人的,早些年在山东做过官的,后来回到川里置办了家业,不过是底子薄些,倒也未必差到哪去。”

张从恩听见大哥替他说话,高兴道:“瞧瞧,人家也是和我们门当户对的,叫你们说的,简直是门缝里看人,把人都看扁了。”

他爹见他大哥如此说,便也松口道:“好吧,你且先去打听打听,把薛家的底细都摸清了再论。”

过了两天,宝莱照相馆的伙计把照片送去了双泉,到了门房,先说要找西跨院的。门房就去喊文丰。

照片迟了两天了,这两天薛渟得空就过来问文丰,照片送来了没。文丰也一直在等,听见有人找,就连忙出来。他接过照片看了一下,洗的还不错。便收了相片,问伙计道:“不是约的前天吗,怎么迟了两日?”

伙计也不多言,只说:“嗨,最近我们师傅忙,没顾得上。还有许多人的相没来得及洗呢。”

文丰闻言,也不再问。叫门房的帮他找文庆三爷。自己则拿着照片去找薛渟了。

“呀,怎么找了这么个时候照。照的人好不端庄啊。”

花园里,薛渟坐在瓷凳上,一面翻看着照片一面说道:“八叔你瞧,这张里头,你只露了大半个脸,连模样都没照全呢。”薛渟虽然看着照片总觉得不大满意,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相片,还是难掩心里的喜悦,又看着合影里的自己,喃喃道:“这里头的人真是我吗?”

文丰站在她身旁,听见她问,也低下身子凑过来瞧她手里的相片。里面两个人正依依对望着,薛渟看着他的表情,且是惊喜,且是期待,睁大了一双杏眼,像孩子似的把他瞧着。文丰不禁笑道:“当然是你了,照相机照下的,还能有错?”

薛渟瞧着相片里,自己和文丰的样子,差不多有些含情脉脉了,有些羞赧地把照片往文丰怀里一推,起身孩子气地道:“不好,不好,我说拍的不好。”

文丰看着手里的照片,又看看她,笑着道:“你说不好,可也不能重照啊。”

薛渟背转了身,对文丰赌气道:“那洋人拍的都是些什么,专找人不自在的时候照。”

文丰看出她是脸红了,便凑过去羞她:“呦,我们家小渟什么时候成大姑娘了?怎么还学会害臊了?”

薛渟不理他,赌气要走,刚走了几步,想起照片还没拿,又转回来拿,文丰故意逗她,不给她,气的薛渟脸红红的嚷道:“八叔,你也欺负我!”

东跨院里薛二爷也在看照片,不过看的是他们几代人的合照。薛二爷拿着放大镜凑在桌前一个人头一个人头地仔细看了,看完很是满意。拿下放大镜对薛二奶奶说道:“瞧瞧,咱们家里多热闹,子孙满堂。长沐都快有他爹高了。”

薛二奶奶接过放大镜,也凑过去仔细瞧着,不过在几个女孩的身上也多分了点注意,于是也说道:“可不是嘛,小渟也都长成大姑娘了,这模样,我瞧着跟九天仙女似的了。”

薛二爷没当回事,嘲笑道:“你昏了头了吧,她才几岁。”

“小渟也都十五了。”薛二奶奶放下放大镜,对薛二爷正色道:“前些日子,我就想说了。小渟如今也有十五了,是个大姑娘了,再让她到学里,和那些弟兄伙搅在一起不好,就算我们不讲究,以后到她找婆家的时候,人家也会挑。”

薛二爷捋着胡须,不置可否。

“你怎么还这样糊涂了。”薛二奶奶笑着数落道。“就算你再疼她,可姑娘大了总是要找人家的啊。她小的时候,缠足哭得几天都不停歇,你就由着她不缠了。大些,看弟兄伙都去学里念书,她要去,你也由着她了。你不想想,饶是家里这么宽待着她,日后到了婆家,指不定要受人家多少气呢。”

薛二爷似乎觉得有理,叹了口气道:“我总当她是个孩子,她姑姑们怎么管教的,你也管就是了,何苦来说叫她以后受人闲话。”

“管也得你不说话才是。”薛四奶奶一边转动着佛珠,一边起身穿鞋往佛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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