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去了一个
从没想过自己会踏进的地方:
宛平南路600号,上海精神卫生中心。
昨天在点评上无意扫见“600号画廊”,我一眼认出这个地址——不是大名鼎鼎的上海精神病院吗?为什么一家精神病院会办画展?画的是什么?又是给谁看的?
我带着一连串疑问来到这里,却没想到,这次参观像一场情绪风暴,把我从脚尖裹进头顶,甚至在某个时刻,喘不过气来。
01
站在精神病院门口,我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好奇,而是想逃。“别人会不会以为我是来看病的?”
我下意识把包背紧,从大门最边上小心溜进去,绕到最近的保安室,提着嗓子问:“请问600号画廊怎么走?”
他指了指一栋拐角的小楼。门前立着600号画廊的牌子,墙上挂着“大学生创新实验基地”的字样。
走进去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才是画展的指示牌。可我还没走到那儿,就被这条走廊本身吸引住了。
墙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更像是一块巨大的留言板。我忍不住靠近,一句一句读着,像是在读一封封来自无声世界的信。
“14-20岁,我思考过很多生死相关的问题……” “我赢了。” “夏天又到了,千万不要死去。” “passion? live me。” “那咋了?”
很快我明白,这是曾在600号短暂停留过的患者留下的句子,也有医护人员写下的回应,像是在轻声说:“我在这儿,我看见你。”
墙的中央放着几叠纸,上面标着几个名字:Y女士、L先生、L女士。我翻开最厚的一份——L女士的记录,五十多页,是她与精神疾病共处的自述。
“我今年20岁,如果一切如常,我大概已经步入大学生活。但因为精神疾病的困扰,我始终没能完成高中学业……从13岁确诊开始,我与‘坏情绪’的故事就展开了。”
她写她如何一次次自残、甚至尝试自杀。那时候,她还没上高中,就经历了服药自杀、洗胃,以及割腕缝针。她说自己反复住院,却始终无法习惯每天吃下一把红红绿绿的药。
我一页一页地看,越看越沉。看到第十三页时,我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开始大口喘气。我匆匆逃离那条走廊。
02
冷静下来后,我走进展厅。
这次展览的主题是“情绪”。原来它是为青春期孩子准备的,通过绘画和影像,描绘那些“难以命名”的感受:愤怒、焦虑、孤独、恐惧、嫉妒……每一种情绪旁,都有解释。不是“你怎么了”,而是“你正在经历正常的成长过程”。
在展览结尾,有一句话让我站了很久: “情绪无需被战胜,而是成长的见证。它们如同宇宙中的星河流转,有它们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是从最后开始看的。难怪那面写着“是坏情绪啊,没关系”的墙,在我眼里那么压抑、令人窒息。绕了一圈才看到展览真正的起点,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
走出600号,阳光正好。外卖小哥飞驰而过,咖啡店飘出面包香。
这里是上海,一个“最会生活”的城市。有人在江景房里计划下一个假期,有人在咖啡馆与瑜伽馆之间往返,而就在这座城市最中央,在宛平南路600号,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正在努力“活着”本身。
03
在路上,我想起我的儿子。昨天语文只考了60分。放学时同学问他得了多少,他不假思索地说:“60分啊。”
我当时震惊极了——他怎么不觉得丢脸?但接着,我有点欣喜:他,居然并不觉得自己差。
他说出“60分”这三个字时,就像在说“我今天吃了碗面条”。没有撒谎,也没有耷拉着头。他只是平静地说出一个事实。想到这里,有一道光照进了我胸口沉沉的地方。
“情绪无需被战胜。”
打了60分的儿子,没有因为一次考试否定自己。他的坦然提醒我,情绪健康的底层,是不把一次失败当成价值的评判。
而我们很多人,从小就在一次次被否定中,慢慢学会了自我否定。“你怎么这么敏感?”“这点事也要哭?”——这些话小时候听多了,长大后我们就用来对付自己。
情绪被压下去,没有出口,最后就沉到身体和心里,变成慢性隐痛。
我们总以为情绪只是脾气、只是软弱,却没意识到,那些我们不让自己表达的感受,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反噬我们自己。
04
根据《中国青少年心理健康报告(2022)》,全国有25%的青少年存在不同程度的抑郁情绪,其中中学生有自杀意念的比例高达14.7%。
2023年,上海有13起中学生跳楼事件被公开报道;2024年,根据媒体与公益机构统计,全年至少发生15起类似事件,集中在初三、高三等升学压力期。
而《中国抑郁症蓝皮书(2022)》指出,中国抑郁症患者超过1亿人,重度抑郁超过1600万人,但最终选择就医的不到0.5%。
我们并不是没有情绪问题,而是没有表达、没有理解,也没有陪伴。
我想起一个朋友,她曾告诉我她得了产后抑郁。她说她每天试图把自己从坏情绪里拉出来,可就是拽不动。那时我开始理解她了——因为我也刚经历过产后的疲惫,那种不是靠“振作”就能解决的无力。
我开始明白,有些痛苦,我没经历过,但它确实存在。
那天回家的地铁上,我打开手机,看完了关于L女士的纪录片。她说她正在努力走出来,她不那么想死了,她想活下去。但就在弹幕下方,我看到:“这有什么想不开的?”“多大点事啊?”
那一瞬间,我几乎想哭。那些评论看似轻飘,实际上沉得像石头——这不就是L女士妈妈在她最初说“不想上学”时的反应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要上学的。”
她不是恶意,她只是……不懂。
我们的社会,真的太缺乏“痛苦的想象力”了。
有多少孩子,在情绪崩溃的时候,被一句“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点小事儿”堵回去了情绪的出口?有多少妈妈,在孩子说“我不想上学”“我累了”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大家都要上学的”“你这叫脆弱”。
我们以为那是在教孩子坚强,但实际上,那可能是在传递一个更深层的信息——你的感受不重要,你要学会压下它,隐藏它,直到你自己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我也曾是那样的母亲。
我也曾对孩子说过“别想太多”“你要学会控制自己”,我以为那是教养的一部分,是爱的一种表达。但现在我明白了,如果一个人连表达痛苦的机会都没有,他又如何能真正快乐?
我也想起更早以前的自己。十四岁那年,在历史课上偷偷看完《牛虻》的结局,看到那句:“无论如何,我想做一直快乐的牛虻。”我泪流满面。
那时我相信,只要坚定、努力,就能穿越一切黑暗。所以当朋友说她“什么都不想干”时,我虽然听着,却无法真正懂她的痛。我心里甚至想过:“是不是你想太多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那不是冷漠,而是没经历。我没有掉进过那口井,所以无法想象井底的样子。
但这一生,总有一天我们会站在另一个人的痛苦门口。进不去,也救不了,但至少可以:不评判,不转身,不打扰。
我们不需要“感同身受”,但可以“靠近理解”。也许,这就是600号画廊想告诉我们的:不是教你怎么“振作”,而是轻声说:“你这样,也没关系。”
05
在展览入口,有一块牌子写着:“我在宛平南路600号,多想想自己。”
起初我觉得这句话突兀。现在我想,也许这正是我们最需要的提醒。
它是对那些长期压抑自己、羞于表达、总在扮演“别人期待中角色”的人说的:你可以看看自己。你不需要被修好,你只是还在路上。
如果你也正在经历一段难熬的时光,不需要立刻“好起来”。允许自己有情绪,允许今天比昨天难一点。你已经够坚强了。
情绪无需被战胜,疼痛也无需解释。它们只是提醒你:你还在努力活着。这就够了。
最后,愿我,也愿你,在每一次情绪暗涌中,接纳自己,也看见别人。
来源:公众号“我也是金星”2025-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