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梅开如雪  IP属地: 山西
3499字数 18,130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正月里,卫家大房的二奶奶高氏由男人传玉陪护着回娘家给亲戚们拜年。她按捺不住心里的愉悦,宣布了自己要分家当主事奶奶的消息,娘家人自然都恭维她当家能干,定会家业旺盛富贵亨通。

刚入二月,宝玉传玉两兄弟请了阴阳先生看了日子,在东园划下将近五亩的场地,大老爷宝玉请了窑匠行里出类拔萃的人物,开始建造新宅院。

二老爷传玉停了镇上的大烟馆生意,撤下“福寿斋”牌匾,把门面房与后院连通起来修缮一新,请李大公子题了匾额“百花楼”挂在高大的门头上,从几个粉儿里挑出惯会见风使舵的黄秋凤当了妈妈,大张旗鼓做起妓院生意。

宝玉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在庄村东头盖起一处气派的庄园,竣工后,弟兄两个坐下来分家析产。传玉道:“大哥,你的宅院还得添置家具,咱们家的一百二十亩地,我只要五十亩,那些就算我对你的补偿吧。我是个懒散的,有地也管不好。我要离家近的那五十亩,管理起来省心。”

宝玉道:“也好,如果有一天我的生意经营不下去了,我就回来老老实实种地,咱们家几十口子不至于饿着。”

宝玉指挥着下人搬家,他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便问传玉:“二弟,这些下人里,你留下哪些个?”

传玉心里想:这些人都是你的心腹,我哪里敢要?他笑嘻嘻地道:“大哥,这些人手你是用熟了的,都跟着你吧!我铺子里有闲人,随手带回来两个就够用了。”

宝玉道:“还有奶娘……”

传玉急忙打断大哥的话:“大哥,你知道的,江运他娘脾性不好,奶娘跟着我受委屈,还是跟着你吧!我只要了五十亩地,少要的十亩够给奶娘养老了。”

宝玉心下忽然明白过来,亲亲二弟主动要求少分土地,原来在这里等着呀!他斜觑着传玉笑了笑道:“我正要说,奶娘跟着我,你就不用操心了。”

传玉红了红脸,回头招呼六子:“抬稳这个柜子,别磕了碰了。”

传玉从百花楼抽出几个家丁帮着大哥一家搬了出去,把旧宅子的三进院落划成两个部分,最后一进院落开了一个偏门,暗地里做了大烟馆。他去镇上请来几个老顾客认认门,烧了两次免费的大烟泡,让他们把信传出去,大烟鬼们听到消息,急火火相跟着来卫家庄过烟瘾。村里人时常看见有两个精壮的汉子在卫家大房的院门外来回走动,便自觉离着卫家远一点,不去招惹是非。

前边两进院落安置着家眷和一众仆人,二奶奶高氏如愿做了大房二支的当家主母,那些她不喜欢的人搬走了,这让她感到非常惬意。转个心眼想起没住进新宅院,心里又不免有些忿忿:我家老爷赚的钱,都便宜了他大哥家,白白让李氏那个死娘们儿享受了。

夏日,高氏八个月大的小闺女已经会爬了,她对这个孩子依然不喜欢。她给闺女取的名字叫躲儿,要让孩子躲她远远的。躲儿小姐从出生就遭到亲娘的嫌弃,她跟着奶娘住在下人的屋子里,幸有奶娘和小红陪着她一天天长大。躲儿两岁时,奶娘给她断了奶,辞别东家回了乡下。躲儿小姐不能适应奶娘的离去,日夜哭闹不停,高氏看在眼前心烦气躁,连打带骂推了出去,丢给丫鬟小红日夜带着。从此,躲儿小姐便跟小红住在一起。她不像是卫家的千金小姐,倒像是卫家下人的孩子。

三老太爷卫振北眼看着大哥二哥的后代都分家各自过日子,心里也在暗暗思量着自己身后儿子们的治家之路怎么走。大房的宝玉传玉两兄弟各自经营一份生意,因为没有利益冲突,兄弟之间更容易相处。三老太爷很欣赏这种没有利益牵连的治家方式。

那一日吃过晚饭后,三老太爷叫住了三个儿子。三老太爷坐在太师椅上,手里举着一杆旱烟袋咳了两声道:“儿呀,我眼看就六十了,说不定哪一天把眼一闭,阳间的路就走到头了。这么多年,咱家靠着这点耍钱的生意,只够弄个吃喝,大钱是挣不着的。窄窄巴巴积攒着给你们兄弟三个娶妻盖房,还置了三十多亩地,加上祖上留下的地,一共有六十亩吧。这些就是咱们家的财产。这些天,我时时在琢磨,你们三个光指着这份生意,将来不够糊口呀,咱得提前有个打算。”

老三还玉大咧咧地道:“爹,你不用担心,人这一辈子是穷是富都是老天安排好了的,我们弟兄三个都是富贵命,走不到薄地里去。”

三老太爷斥责道:“一派胡言!你没听老人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要受穷吗?竹生根,树长叶,都是越来越往外扩张,你兄弟三个光守着这一点生意,早晚走进死胡同。”

老二进玉道:“爹说得有道理。我也看出来点门道,这几年的进项刚刚够家里的开销,咱们家人口越来越多,这样下去大概率是坐吃山空。是得提前有个打算,免得以后遇上难处束手无策。”

老太爷连连点头:“还是你二哥说得对。我这里还存了些银子。我想啊,你们三个,留下还玉继续做家里的老生意,还玉心性粗悍,也就他这样的性子能镇得住赌坊的场子。你们两个想做什么生意,我给你们本钱。”

挺玉想了半天道:“爹,我除了喜欢做口好吃的,没有别的本事。要不,我开个烧饼铺子,再弄几间客房开个店?”

老太爷点头道:“卫家庄到镇上隔着六七里路,赶集路过这里的生意人正好落脚歇息,吃饱喝足,再睡一晚,第二天早上进城耽误不了生意。我看这个生意可行。你合计合计,要多少银子,给我个数。”

老二进玉道:“爹,我想开家油坊,还能做买卖花生米的生意。我想先贩着米子,等手里钱宽余了,再去买机器打油,我这个生意用不了多少本钱。”

老太爷赞赏地说道:“你们看,这才是做生意的路子啊!你用得不多,也得有个库房,再买一匹毛驴,添一挂驴车。你也去合计合计,需要多少钱告诉我。”三老太爷从八仙桌的抽屉里取出几张暗黄色的纸:“这是咱们家的房契和地契,先放在这里吧。反正都是雇人种地,你们尽管去做自己的事业,我来管着地里的农活,等我闭上眼,这些地你们三兄弟再平分了吧。”

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响,大家转眼看去,是中德怯怯地倚在门边,还玉瞪着眼问:“你来这里做啥?”

中德小声回道:“三爷爷,掷骰子的李老板和王老板打起来了,别人拉不开,孟子哥让我来喊你。”

三老太爷道:“你们快去吧,拉开就行了。别伤了人。”说着,把房契地契放进抽屉里,“咔嚓”一下上了锁。

原来,中德十岁那年,他娘韩氏得了一场大病,花尽了家里的积蓄,好歹救回一条命,从那以后便天天抱着药罐子,家里已是四壁空空。中德娘俩靠着两个叔爷爷的接济,饱一顿饥一顿过着日子。世间久了,两个叔伯奶奶便有了意见:填不满的穷坑,又要出力又要钱粮,哪辈子欠他的?

良玉被老婆叨叨得心烦,想起爹在临终前曾经求过三老太爷,不如让中德到三老太爷家当个小跑腿儿,挣个仨瓜俩枣,娘两个糊弄着过日子。他带着中德去了三老太爷家,请求三老太爷留下中德在赌坊里干点活,糊糊口。三老太爷倒是答应得痛快,留下了瘦瘦小小的中德。

中德在三老太爷的赌坊当了两年小跑腿儿,三老太爷把场子交到小儿子还玉手里。还玉没有他爹那样当年许诺的顾忌,对待中德哪里有宽容大度的心胸?看他瘦小软弱的,拿着工钱干不动沉活,心里厌烦得紧,常常骂他像个废物顶不了事。

一日,还玉岳父家的远房亲戚过来耍钱赢了十几个铜板,便买了些点心请还玉喝茶。边喝着茶边跟还玉商量,让他家的孩子来赌坊端茶送水,见识些生意场上的门道,过几年也在乡下开个小场子。还玉摸着后脑勺道:“我这里现在不少人手啊,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来一个,我不是得赶走一个吗?都是乡里乡亲,怎么好意思下手?”

那亲戚指着在场子里送茶的小中德道:“三表弟,你看那个小孩,端碗水都费劲,你留着他有什么用?不如就让他回家吧!”

还玉道:“那个是我们老卫家近支的孩子,他爹死了,他娘还病着,日子过得也可怜。虽然说干活顶不了大事,这孩子也没有犯错呀!无缘无故赶他走,老少爷们还不得数落我卫还玉做事不厚道吗?”

亲戚道:“表弟,我有个主意,保证没有人说你的不是。”他俯在还玉耳朵边咕哝了一会儿,还玉笑着擂了他一拳:“看不出你真有损招。你看着办吧,我什么都不知道。”

一天上午,中德端着茶盘在几个桌子间穿行,玩推牌九的一个黑脸的客人大声吼道:“那个小孩,我点了茶都大半天了,你怎么还不给我送过来?”

中德怯怯地道:“老板,您等一下,我马上给您送过来。”

黑脸汉子骂骂咧咧地道:“开的什么场子,连个跑腿儿的都用不起,使唤这么个小孩芽芽,要碗茶半天送不过来,渴死老子了。”同桌的赌友道:“也没听你点过茶水。”汉子瞪着眼:“玩你的,少管闲事。”那人斜了汉子一眼,没再说话。

中德急匆匆端了茶盘过来,一只手取下茶碗端给黑脸汉子:“老板,茶来了,您慢慢喝。”

一句话还没落下,见那汉子接过茶碗猛喝一口,接着就喷了出来:“小崽子,你想烫死老子?我看你是活够了!”他挥手将茶水泼了中德的棉袄上,一边站起来,伸手拉着中德的小胳膊,狠狠踢了两脚。旁边耍钱的客人都站起来,有人劝那黑脸汉子,有人把中德拉到旁边。

还玉听到动静走了过来,一手按住黑脸汉子的肩膀:“兄弟,来这里玩的都是我的朋友,小孩子有侍候不周到处,您看在我身上,多担待着点。大家接着玩,都别伤了和气。”

黑脸汉子刚想挣扎着脱了还玉的手掌,还玉不动声色,手上的劲又使了几分,那汉子坐在凳子上动弹不得,便顺势道:“那个小东西给我送了碗茶,烫死个人。妈的,揍你都是轻的。”他斜着眼珠瞪着中德,吓得中德往还玉身后躲。

还玉作了个揖道:“孩子小,不会做事,您别和他生气了,各位老板相帮着,抬抬手给他碗饭吃,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大家接着玩,别让这点小事败了兴致。孟子,去给这位老板上一碗不凉不热的茶来。”

黑脸汉子道:“好,我不跟这小崽子生气了。来吧,咱们继续玩。我还不信了,今天怎么还不赢两把。”

还玉拉着中德的胳膊走出场子,中德瑟缩着道:“三爷爷,我回家换件衣服。”

还玉道:“大冷的天,你穿着湿衣服回家?冻出毛病怎么弄?”他回头看了一眼吆喝道:“孟子,你去后院三奶奶那里,叫她找件衣服,给中德换上。”

不一会儿,孟子抱着衣服跑过来,还玉叫孟子帮着中德换了,说道:“把这件湿衣服送到烧水炉旁边烤着,等会儿烤干了再换过来。弄好了都去干活吧!”说完就背着手走开了。

两个人把衣服晾在烧水炉旁边的凳子上,孟子接过中德的茶盘道:“中德,我来端茶,你端着点心盘子吧。”中德一边道谢,一边小心地接过点心盘子,盘子里的烧饼和点心要卖给赌起来饭都不回家吃的客人。

那黑汉子耍了一阵子,把一堆筹码输了进去。他生气地站起来道:“不耍了!一把都不赢,晦气!我去掷骰子。”他摸了一把衣襟,大声吼道:“我的钱呢?谁偷了我的钱?你娘的,老子找出来谁偷的钱,拧断了他的骨头!”

他凶狠地盯着同桌的赌客,那几个人被他盯得生气,齐齐把衣服上的口袋翻了出来:“你看看,别把谁都看成贼!”

黑汉子不依不饶,在场子里暴跳嚷嚷。孟子去上房找来三老爷还玉,怀玉一看还是那个黑脸汉子在闹腾,不耐烦地问:“兄弟,你今天是不是没有完了?”

黑汉子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里是个贼窝呀?高高兴兴地来耍钱,先被你的手下烫了嘴,又被贼偷了钱,你是不是开黑店?老子也是有来头的,由不得你随便欺负!你把钱给我找出来还好,找不出来,我把你的场子砸了!”

还玉恼怒地指着黑汉子:“你把嘴放干净!我看你就是来砸场子的。我这场子开了也不是三年两年,还怕了你不成?来来来,咱们先来文的,文的不行再动武。各位老板,咱们都做个证,刚才谁在这位兄弟跟前了,主动过来让他翻,翻不出来,你就是使诈。”

在一个桌上耍钱的几个人都站过来:“兄弟,你已经翻过了,还想怎么着?”

那汉子忽然想起来:“还有那个小孩,你过来。”他指着在场子里送茶的中德吆喝道。

中德吓得小脸发白,他缩着两肩走过来,那汉子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衣服里外翻了一遍,忽然怪眼一瞪道:“不对,不是这件衣服。你刚才穿的衣服呢?”

中德在黑汉子手里吓得说不出来话,泪汪汪地看着三老爷:“三、三爷爷,我的衣、衣服在哪里?”

还玉道:“他的衣服刚才换下来放在烧水炉旁边烤着,孟子,你去拿过来给这个老板看看。”

孟子拿来中德的湿棉衣,黑汉子一把抢过去,他把衣服朝着地上抖搂抖搂,忽听得哗啦一声,一个小袋子从中德的衣服里掉了下来,那人一把拾起来:“这就是我的钱袋子,里头有两块大洋,还有二十二个铜板。”他一只手把袋子送到还玉脸上:“不信你数数看。”

还玉没好气接过来,斜着眼看了中德一眼,打开手里的袋子。他把里边的钱都倒在桌子上,呼啦围上来一群人,大家都伸着脖子看还玉数那袋子里的大洋和铜钱。还玉数了数,和黑汉子说的一点都不差。他转身问中德:“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中德缩着身子往后退着,眼神绝望地说道:“爷爷,不是我,不是我,我没偷钱,我真的没偷钱。”

黑汉子凶狠地瞪着中德:“人赃俱获,还敢狡辩?”说着追过来扬起手扇了中德几巴掌。

孟子看事不好,一溜小跑去正堂请三老太爷。老太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孟子来到赌场,大家给他让开一条路,老人家气色温和不怒自威地站在那里,目光仿佛射出一道寒霜,朝着乱哄哄的人们扫视了一下,赌场里瞬时安静下来。还玉端来一把椅子给了老爷子,扶着老爷子端端正正坐下。那汉子见老爷子出来了,收敛了些怒气,嘴里嘟囔着放开中德:“小崽子,等会再整治你。”

还玉附在老太爷耳边,把事情的大概说了一遍。老太爷眼神复杂地看看中德,再看看黑脸汉子,沉默了一会儿问那汉子道:“你,今天在我这里输了?”

黑脸汉子没想到老爷子这样问话,呆了一下道:“老爷子,我也没输多少,下了赌场输赢都是无所谓的。可是我的钱给这个跑腿儿的小孩偷了,您说我能不发火吗?”

老太爷慢声道:“你的钱少了没有?”

黑脸汉子道:“没少没少,这个小东西还没顾上销赃。”

老太爷点点头:“这样吧,还玉,取来五十个铜板的筹码给这位客人。”还玉答应一声,黑着脸拿来一摞筹码,老太爷又道:“小伙子,这些筹码送给你,够你尽兴玩半天的吧?保管好你的钱财。这个孩子我带回去了,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黑脸汉子在接过筹码的时候,尴尬地与还玉对视了一眼,刹那间的神情落在老太爷的眼里,老太爷双眼精光一闪,倏忽垂下眼帘。他站起来,对着中德招招手,还玉紧忙过来扶着老爷子的肩膀,中德抱起地上的湿衣服,几个人迤逦而去。

三老太爷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小儿子,伸手从放在八仙桌上的旱烟盒子拿起烟袋锅子,还玉想替老太爷点烟,老太爷推开他的手,却把火镰给了中德,中德双手接过火镰,灵巧地给老太爷点着了烟袋锅子。老太爷歪着头吸了一口烟,问还玉:“你想怎么处置这个事?”

还玉没好气地回道:“还能怎么办?场子里出了一个贼,还有人敢来吗?咱家庙小,盛不下这尊大神,快叫他哪里发财哪里去吧!”

老太爷叹了口气:“中德,不是老爷爷不想帮你呀!你这样的名声了,再留下你,我的生意没法干了。”

中德懦弱地说:“老爷爷,我没偷客人的东西,真的没偷。”

还玉气狠狠地问:“你没偷,人家的钱包怎么在你的衣服里?你现在还抵赖?我们赔了那个人五十文铜板的筹码,还无缘无故让他羞辱了一顿,要不是你姓卫,今天被那人打死了也没有人管!”

小中德低着头,泪汪汪地说:“三爷爷,我真的没偷他的钱。我跟孟子哥去晾衣服时候,衣服兜里也没有钱包。”

还玉用手指点着中德的脑袋道:“你说说,钱包还会自己飞进你的兜里?都到这里了,你还死不认账!得了,我不屑得跟你生气了。你身上的衣服我也不要了,搭上五十个铜板的筹码我也认了,你赶紧收拾一下回去吧,你是大爷,我这里用不起。”

三老太爷磕了磕烟袋锅子道:“三儿,你去给柜上领两串铜板,把中德的工钱结了。”

还玉没好气地道:“还给他工钱?不叫他赔钱就不错了。”

三老太爷摆摆手,还玉瞪了中德一眼,气吼吼地出了正堂。三老太爷从怀里摸索了一会,掏出来一把铜板:“中德,这几文钱你拿着,省着点花,等过了这个冬天,明年春天暖和了,求你二爷爷帮着找个活,不求人家给多给少,只要你们娘俩能吃饱肚子。你要是机灵点,跟着人家学些生意门道,将来自己做个大事业。”中德接过钱,局促地站在老太爷身边,举着袖口抹眼泪。

还玉手里拿着一串铜板进了正堂,哗啦一声扔在中德面前。三老太爷觑了一眼地上的铜板,中德弯腰捡起来,两眼巴巴地看着老太爷,三老太爷闭上眼睛挥挥手:“回去吧!”

爷俩各怀心思,看着小中德怀里抱着湿衣服消失在门外,还玉“呸”地吐了一口吐沫。老太爷斜了他一眼:“行了,你的那点伎俩,我还看不出来吗?”

还玉讪讪地道:“但是,爹,咱们损了五十个铜板的筹码,我心里堵着哩!”

三老太爷半闭着眼道:“我看了,那个后生不是个会赌钱的,再说了,你能让他赢了走出去?不过是经一经他的手罢了。你们的双簧戏,我也不想去根究缘由了,唉!我对不住中德他老爷爷呀!三儿,你的翅膀硬了,以后生意上的事,我就不多嘴了。但是你要知道,赌坊生意需得与衙门里的人搭上往来。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的老关系现在都用不上了。大房传玉家有亲戚在衙门当差,你得跟他热络热络,万一场子里遇着个言差语错的,也好有个后台撑着。”

还玉大咧咧地道:“能有什么事?有事我自己扛着。大房兄弟俩自小跟我就不亲近,我也不愿去巴结他们的脸子。”

三老太爷道:“你想求人办事,就得先低下头。你看看去年大房宝玉盖房子,二房的良玉不是天天在那里出力?宝玉传玉能亏待了他?你也跟人家学学。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来,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是一个爷爷的后人。古人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遇到难处,还得依靠自己人啊!”

还玉胡乱答应着,心里其实对老爷子这一套说辞是不屑一顾的。他装作很忙的样子道:“爹,您先去歇歇吧,我得过去看看场子。”老太爷摆摆手,闭上眼睛倚着太师椅的后背养神。

第二天,还玉的亲戚急三火四把孩子送了过来,三老太爷恍然明白了中德为什么受得冤枉。“有什么办法呢?我这样大的年纪,一些事情已经插不上手了,唉!虎老吃不得人了。小中德,你的路,你自己好好地走吧!”

中德抱着湿衣服回了家,韩氏诧异地问道:“德儿,这么早就回来了?你穿了谁的衣服?”

中德放下湿衣服道:“娘,我衣服撒上水了,身上穿的是三奶奶给的。三爷爷说我这些天干活累,让我回来歇两天。”他把手里的铜板给了韩氏:“娘,这是三爷爷给我的工钱。”

韩氏接过铜板,便猜测着,中德大概是被三房给辞了。她看着瘦小的孩子,爱怜地说道:“德儿,累了就歇几天,干得不如意就不去了。”

中德“嗯”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把脸埋在被子上,牙齿咬着被角,任泪水洇湿了棉被。他耸动着瘦瘦的肩胛骨,好像要把满腹的委屈都哭了出来。他蜷曲着小小的身体,在哭泣里渐渐入了梦乡。

韩氏做熟了饭,过来喊儿子:“德儿,起来吃饭吧?我给你煮了盐水豆子。”中德没有答应,她过来摸摸儿子的额头,感觉湿津津的,心里惊了一下:“德儿,你怎么了?”

中德迷迷糊糊地说道:“我没偷,我真的没偷。”

韩氏摇了摇中德的肩膀:“德儿,你是睡魔怔了?”

中德清醒过来,见娘正给他擦拭汗水,便一头扑进娘的怀里哭着道:“娘,我真的没偷呀!”

韩氏拍拍中德的背,中德平静下来,仔细把赌坊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韩氏道:“不哭了,娘知道你是受冤枉了。再说了,那活儿也不是能上得台面的,咱们不去干了。没有他家的生意,咱们还找不到过日子的门路了?洗洗脸先吃饭,天大的事都放在后头。”

赌坊里发生的事,中德的三爷爷卫海玉正好看在眼里,他看见了中德湿衣服裹着的钱袋子,当时是半信半疑的,说是不相信吧,那钱袋子的确是从中德的衣服里搜出来的,说是相信吧,这么一个小孩子,也没见他跟赌客之间有多少接触,难道在被赌客拳打脚踢的那个当空,就能把那人的钱袋子偷到手?那也太神奇啦,难不成这小孩子是天生的神偷啊?直到第二天,还玉家亲戚得意洋洋把孩子送来上工,那孩子一叠声地追着还玉叫“表姨夫”,赌客里便有人挤眉弄眼使眼色,海玉一下子明白过来,中德是被人算计了。

海玉掷了一会儿骰子,兜里还剩三四个铜钱,便停了手出了赌坊。院门外冷风刺骨,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感觉不到一丝的热量。他袖着手抬头看看冷冰冰的天色,转了个弯去了二哥良玉家。

良玉在家里收拾他的窑匠工具,见二弟过来,把工具箱子推到一边,搓巴搓巴手道:“今儿有空啦?坐吧,坐吧。”两个人坐到方桌旁边。海玉把赌坊的事跟二哥述了一遍,忿忿地说:“哥,还玉这事做得太不地道,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中德这样可怜的孩子,他也下得去手,这是不把咱们二房看在眼里呀!”

良玉沉默着顾自吸一杆紫竹做的烟袋杆,停了一会儿,他缓慢地磕了磕烟灰道:“我们没有证据,不好贸然找他的不是。如果中德是个清白的好孩子,我们也有话说,偏偏他打小就爱沾摸别人的便宜,栽赃在他身上就像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还玉也不是个心善的,你还记得吧,他小时候差一点把大房的宝玉害死,至今两家还疙疙瘩瘩地不对付。咱们这个小兄弟从小就是个狠辣的,你我心里都要有数吧!”

海玉道:“我看着他亲戚家孩子蛮横的样子心里就气,早晚设个套赶走了眼前清净。”

良玉道:“你还是少去那个地方吧,好不容易出大力挣的钱,无声无息地扔进去了,给孩子们买几块麦芽糖也比输给别人强吧?”

两个人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抬头看去,是侄媳妇韩氏进了院子,她边走边喊:“二娘,在家吗?”

良玉家里的在灶屋答应着:“是侄媳妇呀?快来,我在炕上,外头太冷了,快来暖和暖和。”

良玉兄弟两个互相看了一眼,海玉便站起身:“哥,我回去了,明天跟着你去干活。”

良玉道:“大冬天的上哪里干活?明年春天吧,等着撮头的信,有信了就喊着你。”

韩氏刚进了东屋门,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回头看是三叔海玉从院子里走出去的背影,恍然见他迈出院门时扭头瞥了灶屋一眼,韩氏转身匆匆两步,掀开门帘到了二婶娘的炕前。

韩氏半个屁股坐在二娘的炕尾,娘俩说了些家长里短,韩氏冷不丁道:“二娘,中德给他三爷爷赶出来了,孩子受了委屈,可怜巴巴的,在家里哭了半天。您说这么小的孩子,做爷爷的怎么下得狠心冤枉他?”

良玉家里的愣了一下:“啊?为什么呀?这么小的孩子,就算是有点过错,也不至于大冬天的给赶出来吧!唉!侄媳妇,端着人家的饭碗,人家说一声不给就不给了,有什么办法呢?你看看,你二爹这不也在家里猫冬,一文钱进项都没有,日子不是还得过?只好吃得稀一点罢了。侄媳妇,大家都知道你过得不容易,有难处就告诉二娘,就算二娘饿着,也不能饿着你们娘俩。”

韩氏听二娘这样说,心下已然不指望二婶娘对他们母子俩有所帮助了:事儿不摊在人家身上,人家为什么着急呢?她黯然地垂下眼帘,把半个屁股从炕尾挪下来,强打精神道:“二娘,我家里还有点活,就不陪您说话了,外头怪冷的,您别下炕,我回去了。”

良玉家里的道:“哎呀,侄媳妇你再坐一会暖和暖和呀?”见韩氏出了门,撇撇嘴嘀咕着:“受穷的命,怎么都扶不起来。连端水送茶的活都叫人撵了,还有什么指望?”

韩氏裹着寒风进了家门,看见中德正满处翻腾,她烦躁地问:“德儿,你找什么?看看把床上翻腾的。”

中德翻弄着床上的衣服问道:“娘,我的书包呢?”

韩氏愣了一下:“你找书包干什么?又想念书吗?咱们可是读不起了呀!”

中德丢开手上的衣服:“娘,我不读书,找书包放些东西。你快给我找出来吧。”

韩氏从柜子的暗格里拿出书包:“德儿,我给你放着呢,舍不得扔啊。”

中德抱着书包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仿佛闻到了老爷爷身上的味道。他想起老爷爷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私塾先生那里的时候,老爷爷眼里满怀希望的神情。中德眼泪汪汪地说:“娘,我想老爷爷了。”韩氏把中德揽进怀里:“儿呀!往后,咱们只能靠自己了。咱们谁也不去求,饿死也不弯腰去求人。”中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中德闷在家里无聊,便出门沿街巷溜达,邻居们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中德回头时看见他们在他的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中德不想理会他们,转过头一径去了村外。远远看见孟子和赌坊的一个伙计抬着篮子沿着小路往村外走,他们过了西河,在朝阳的土岭前停下来,弯腰将那土岭下一堆乱草扒拉开,露出一个石板,两个人把石板搬起,便露出一个洞口,孟子撑着胳膊将两脚放下去,瘦瘦的身子渐渐淹没在洞里。

中德追过去隐身在一个小树林子里,一会儿,见他们从地洞里提出来一篮子地瓜。原来,这里是卫家三房放地瓜的窖子。看着赌坊的两个下人抬着地瓜远去,中德心里忽然就有了一个计划:既然你说我是小偷,我就专门偷你家的。他跑回家,带上书包和一根绳子出了门。

冬日的黄昏,田野是光秃秃的,飕飕响着的寒风从土岭上掠过,扬起阵阵尘土。这时候地里没有农活,村里人都猫在家里取暖,没有人傻乎乎地到村外忍受寒风的肆虐。

中德把书包揣在怀里,一个人且玩且走,四处游荡着看看,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行迹。他来到三房的地瓜窖子前,从怀里掏出书包和绳子,他将绳子一端拴在旁边的树上,另一端拴住了书包带子。他扒拉掉地瓜窖子上的乱草和石板,把书包扔进窖子里。他像个小猴子一般,一手拽着绳子,双脚踩着窖子里凿好的脚蹬窝窝,一步步进了窖子。地瓜窖子里是温暖的,也是潮湿的,太阳下山后的天色已然昏黑,窖子里没有光亮。中德瞪大眼睛慢慢适应着黑暗,他摸索着,从地瓜堆里捡出湿润新鲜的地瓜往书包里塞。他的书包不大,只塞下五六个。中德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他把书包挂在脖子上,两手攀着绳子往上爬。爬出地瓜窖子,中德的背上已经渗出一层汗水。他仔细把窖子口覆盖好,收拾起绳子,背着书包往村里走。夜色更黑了一层,寒风卷着沙土在他的身前身后转圈,好像是祝贺他满载而归。

中德进门兴冲冲地喊:“娘,你看看,我弄了些好吃的。”

韩氏迎出来,儿子开心的笑脸感染了她,她笑着问:“德儿,是不是遇上好人了?”

中德拉着韩氏的胳膊进了屋里,把书包拿下来:“娘,咱们今年冬天不会饿着了。”

韩氏看着书包里的地瓜,笑着说:“哎呀,这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德儿,咱们也不用吃好的,有地瓜吃着就饿不着。”

中德发现了地瓜窖子,过了几天又看到大房的六子从菜园里扒了白菜和萝卜,他便在夜色里一个人来到菜园,从埋着青菜的窖子里偷偷扒几棵白菜萝卜回家。韩氏也不过问怎么来的,只要有口吃的,管它是哪里来的呢,怎比干等着饿死强吧?

过了二月二,蛰伏了一冬的虫豸们陆陆续续从乱草堆里墙壁缝里钻了出来,它们抻抻窝了好几个月的懒腰,在初春料峭的寒风里开始为生存奔波。

良玉接着撮头捎来的口信,镇上王大善人盖新房子,准备二月初九动工。良玉把装着窑匠家什的木盒子找出来擦拭干净,吩咐儿子祥运去赌坊找来海玉,兄弟俩准备好初九去上工。良玉家里的赶忙支下鏖子烙下煎饼,预备着男人出门的干粮。

夜里,良玉家里的忽然问道:“要不,也叫中德跟着你去挣几个钱,省得你侄媳妇少吃少穿,又要来哭天抹泪的。”

良玉斥了一声:“瞎说什么,中德才刚十三,长得不足十岁似的。窑匠活又苦又累,大人一天都累得腰酸腿疼,小孩子哪里受得了?你有心帮忙就去他家里看看,做个雪里送碳的主张,别说些没有用的风凉话。”

良玉家里的生气地说道:“我怎么是风凉话了?帮他?怎么帮?你养了七个孩子,只有大丫成家了,还有六个等着花钱。祥运今年得娶亲吧?亲家去年就托媒人提出来给孩子成家,要不是给他爷爷穿孝,两年前就该成亲了!你有什么本事帮别人?就你这点窑匠手艺,还是祥运他姥爷带出来的,你们老卫家给了你什么?你爹把一辈子的财产偷偷摸摸给了老大家,你是星毛没见吧?我嫁给你那会儿还指望当少奶奶呢,结果一天福没享着。到如今我累出一身毛病,自己都顾不过来,凭什么帮着你大哥的孙子过日子?给他找点活干着挣碗饭吃就是帮他了,其他的想都别想。”

良玉翻个身背对着老婆:“不爱跟你瞎磨牙,睡觉。”两个人各自生着闷气过了一夜。

春天的风越来越暖和,韩氏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她挽着篮子到地里看看麦苗,中德跟着她东看一眼西看一眼,沿着麦垄来回撒欢。麦苗刚刚开始返青,瘦瘦黄黄的,像没有奶吃的孩子一般。麦地里长了荠菜和婆婆蒿,韩氏从篮子里拿出来一把小铲子,一点点把荠菜从麦苗墩里剜出来。中德奇怪地问:“娘,这是种的菜吗?”

韩氏道:“这叫荠菜,是野菜,不是种下的。春天里的庄稼青黄不接,穷人没有粮食吃了,老天爷发了慈悲,分派地里长了野菜帮着穷人度饥荒。我把荠菜剜回去掺进地瓜面里蒸窝窝头吃。”

中德道:“娘,野菜窝窝头不好吃,我不愿意吃。”

韩氏道:“德儿,人饿极了,没有不好吃的东西。有窝窝头吃着咱们就饿不死。等麦子黄粒了,就不怕挨饿了。”

中德问:“娘,什么时候麦子才黄粒呀?”

韩氏叹了口气:“这才是二月,要等到五月,得三个月呀!”

中德看着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麻雀,早熟的眼神里几分忧虑几分坚毅。他跑到小河边,清澈的河水里有小小的鱼儿,他心里有了个主意。

回家后,中德找来一根树枝,在枝头拴上一根细线,从娘的针线盒子里找出来一根缝被子的大针,就着灶火折了一个弯,仔细绑在线上。他扛着树枝做的钓竿,一路跑着来到河边垂钓。他从烂草丛里扒拉出来几个小虫子当钓饵,站在河岸上钓了一天,只钓到两条小小的鲫鱼。他的脸蛋被风吹成黑紫色,小手指也冻僵了。他小跑着回家兴奋地喊着:“娘,你看我钓的鱼。”

韩氏笑得弯了腰:“儿呀,这么小的鱼娃娃怎么吃?还不够你塞牙缝的。别去钓鱼了,钓一天也不够做碗汤。看把你冻的,这么冷的天,别伤风了。”韩氏这样说,终究不舍得扔,她把小鱼切碎,掺进荠菜和地瓜面粉里攥成窝窝头,不管怎么说,窝窝头里是有鱼肉的。

中德找来一块树叉和皮条子做了一把弹弓,去射树上跳来跳去的鸟雀,一段时间后,竟然练出百发百中的手艺。村里一群孩子跟在中德身边争抢打中的鸟雀,孩子们你抢我夺起了纷争,常常打得鼻青脸肿。韩氏摸着中德的伤处,心疼地制止了他:“德儿,咱们不去跟野孩子抢,打鸟不能当成正经活儿去干,还得有个糊口的手艺才是一辈子的根本呀!”

挨到三月,韩氏看看家里的粮食罐子已经露底,掺进野菜里的地瓜面粉越来越少。她把晒干的地瓜藤上碓掐碎了当面粉做窝窝头,地瓜藤粉攥不成型,蒸熟了散散的一箅子,中德填进嘴里噎得咽不下去,韩氏只有坐在一边垂泪。

中德摇晃着瘦弱的身子出了村子,他看见路上有很多行人都往镇上走,便跟着人家去了镇上,原来是镇上的大集。中德看见大集上买的卖的很是热闹,就从人空空里钻来钻去看新鲜。他看了会儿说书唱戏的,又挤进人群去看耍藏掖的,走着看着来到了粮食市。中德的眼睛忽地放出精光: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呀?有地瓜和地瓜干这些常吃的,还有豆子黄米这样稀罕的东西。他低头从地上捡块地瓜干渣渣,一转身便放进嘴里“嘎巴嘎巴”嚼得香甜,又趁着人家讲买卖过秤时不注意,伸手抓两块放进兜里。他凭着身形瘦小灵巧,在粮食市上转了半天,衣服口袋里装了些偷来的粮食。

中德捂着口袋,兴冲冲跑回家,他看见娘正在攥地瓜藤窝窝头,一把将韩氏拉开:“娘,别做这个了,有好吃的了。”说着,他把口袋倒了出来,韩氏惊奇地看着中德就像变戏法一样,倒出来两个小地瓜,一小捧地瓜干,还有十来颗豆子,中德笑嘻嘻地说:“这是我在大集上捡的。”

韩氏抚摸着这一堆粮食:“捡的?哪里有这么好捡的地方?”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中德冒险从粮食贩子那里偷来的呀!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德儿,娘对不住你,让你跟着娘受苦。”

中德道:“娘,你别哭了,到下个大集我再去捡,我背着书包,多捡一些,咱们就有饭吃了。”

韩氏擦了把泪:“儿呀,大集上人多,万一被人家看见了,吃一顿打就不合适了。还是别去了。”

中德道:“娘,我手快,人家看不见的。实在捡不到,我就说肚子饿了,跟人家要几块吃,会有好心人给我的。”

韩氏道:“德儿,娘想到办法了,娘去你大姨家学打草鞋卖了挣钱过日子,你别再去捡了,娘不放心。”

中德答应着,到了集日,他把书包藏进怀里,趁着韩氏不注意悄悄溜出门。他直奔着粮食市,围着集市转了半天,捡了几颗秫秫米,还被人推了一把,都中午了,也没找到出手的机会。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响,他走到一个卖地瓜干的摊子,伸手朝那人讨块地瓜干吃,卖地瓜干的老汉看着孩子黑黑瘦瘦可怜样子,从篮子里抓了两块地瓜干给了中德。

中德坐在路边,嘴里嚼着地瓜干,忽而觉得有个黑影子挡在跟前,抬头看见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正眼巴巴看他手里的地瓜干,中德看看手里的吃食,又看看那老头饥饿的样子,把地瓜干分给老头一块,一老一小坐在路边慢慢地啃着。老头伸手拂了拂中德头发上的草屑,有丝丝温暖的微痒穿过中德幼小的身体,他忽然想起来老爷爷粗粝的大手,眼里便含了一汪泪。他抬起手,偷偷将泪水抹去。

老头啃完了地瓜干,吧嗒吧嗒嘴道:“小家伙,你跟我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中德斜斜地觑了他一眼:“你衣服都破破烂烂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老头摇摇手道:“你不用瞧不起老要饭的,我还真有宝贝。走了,你爱来不来。”说着顾自走去。中德觉得老头身上就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吸引着他,便站起来,跟在老头身后走出集市,一老一少晃晃荡荡来到一个坍塌了半堵墙的破庙。

破庙的院子里有一棵粗大的柏树,西去的春阳把柏树阴森森的影子投到破庙的门前,干热的风吹过来,树枝颤了几颤,惊得几只乌鸦抖抖翅膀哇哇大叫。老头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熟稔地进了破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布包,他把布包放到呲牙咧嘴的神像前,轻轻摸了摸,小心地解开布包上的结:“小伙子,你过来看看,这里有什么?”

中德走过去,探头看了一眼,这布包里包裹着十几个煎饼!中德咽了一口吐沫:“爷爷,你有干粮还馋我的地瓜干子呢?”

老头笑了:“小子,我不是饿,我跟了你转了有一会儿了,我看你的身形机敏,是块做贼的好材料,练好了能成个神偷呢。我试探一下,你的本心是善良的,可以做我的徒弟。你愿意跟我学做贼吗?”

中德愣愣的,不知道怎样回答。老头觑着他道:“小家伙,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说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生逢乱世,穷人的命不值钱,要想活下去,做贼也是一门糊口的本事。你若是能做个义贼,偷富不偷贫,没有人瞧不起你。”

中德的眼睛盯着布包里的煎饼,老头抽出两张:“饿了吧?吃一个垫吧垫吧。”两个人坐在神像前吃了煎饼,老头抚着肚子道:“孩子,吃饱了肚子才舒服是不是?你不用多想了,我就教你几招,省得今后下手迟钝被人家抓住了挨打。就当是吃了你的地瓜干,还你人情。我这一生还没收过徒弟呢。”

中德嗫嚅道:“我不做你的徒弟,我叫你爷爷。”老头哈哈笑着道:“我姓王,人家都叫我老不死的。随你便吧,怎么喊我都行。”

中德稀里糊涂跟着王老头在破庙里住了三天,夜里,王老头像说书人一样,给他讲三侠五义劫富济贫的故事解闷,叮嘱道:“孩子,你切切记住了,偷富不偷贫,不偷救命钱,不偷寡老孤少。遇上危险别贪财,逃命要紧。”中德似懂非懂地答应着,一翻身便进了梦乡。

清晨,乌鸦哇哇的叫声把中德从梦里惊醒,他翻了个身,身边不见了王老头,他擦擦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叫了声:“爷爷,你起这么早啊?”没听到回声,他出了庙门四处张望,院子里也没有王老头的影子。中德回到庙里,看见王老头的布包放在香炉旁,他走过去把布包收起来,围着庙转了一圈也没找他的踪迹。中德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他抬起头问那瞪着大眼灰头土脸的神像:“神仙,你知道我爷爷哪里去了呢?”一缕阳光从庙门射进来,他忽然发现墙根厚厚的灰尘上写着几个字,他过去看,原来是“我走了”三个字。中德懵了一下,随即蹲在那几个字前嚎啕大哭。哭了一阵,脑子仿佛清醒了一些,他想起来好几天没回家,不知道娘急得什么样了?他擦擦泪,把王老头的布包抱在怀里,跌跌撞撞出了破庙,小跑着奔往卫家庄。

中德推开门,大声喊着:“娘,我回家了。”四周静悄悄,没有娘的答应。他进了屋里,掀开锅看看,锅是凉冰冰的,锅台上放着一块地瓜干,一堆小蚂蚁正围着它转圈。中德抓起地瓜干:“到一边去,这不是给你们吃的。”他嚼了一口,地瓜干放在锅台上受了潮,软软的没有香脆的口味了。

中德把王老头的布包打开,里面包着几张吃剩的煎饼,还有一串铜板。中德把铜板收进柜子里,包里的煎饼他要留给娘吃:我出去四天没回家,娘没有吃的,一定是饿了,会不会去了麦地剜野菜了呢?中德虚掩上门,颠颠地跑到村外,他走过西河的漫水桥,爬上河堤,看见田野里小麦苗长高了,地垄里的荠菜开了细碎的白花,婆婆蒿也开花了,一簇簇嫩黄的小小的花,像是吃玉米饼子时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碎屑。地里却没有娘的身影。

中德蔫蔫地走回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他想不出来娘会去了哪里。忽然有个东西从他的肩头掉下来,低头看是一朵烟紫色的梧桐花。中德顺着梧桐花掉下来的方向看那棵粗大的梧桐树,还记得娘说过,这棵树是爹当年种下的,十多年了,它长在院子里,像一棵巨大的绿伞,树干粗粗的,中德都抱不过来。每年春天,梧桐树开出一串串紫色的花,太阳照在花树上,就像一层紫色的烟雾。中德抬头,透过梧桐树紫色的花簇,他看见天空被灰黑的云遮住了太阳,风从云的缝隙里露出来,把梧桐树的花簇吹得东倒西歪,一些花朵掉到地上,无奈地卧在尘土里。

天色暗黑,中德出门看了好几次,娘还没有回来,他沮丧的脸色比天上的云还阴沉。掩上门,他在屋子里坐立不安,当黑暗把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吞噬干净,夜晚把他的恐惧无限放大。黑夜一层层把他包裹起来,他感到了窒息般的难受。他摸索着,点着了昏暗的豆油灯。院门吱呀一响,中德喊声:“娘!”跳起来跑到门外,却是二爷爷卫良玉进了院门。中德失望的眼泪哗啦啦流了满脸。

良玉道:“我听说有人看见中德回家了,就过来看看。”

中德抽泣着说:“二爷爷,我娘不见了。”说着,忍了忍没忍住就嚎啕大哭起来。

良玉扶着中德瘦瘦的肩头:“唉!你这个孩子太不省心,好几天不回来,你娘着急了,今天早上出门找你去了。你吃饭了没有?饿了吧?”

中德哭着道:“二爷爷,我娘上哪里去找我呀?我想去找她。”

良玉道:“黑灯瞎火的,你上哪里去找?别到处跑了,万一你娘回来又找不到你。你先跟着我去吃饱肚子,其他的事明天再说吧。”一边拉着中德的小手,爷儿俩来到三房卫挺玉的烧饼店里,良玉买了两个火烧,要了一碗汤,看着中德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良玉把中德送回家,叮嘱道:“中德,别到处跑了,你娘走前嘱咐你二奶奶,说你回来不要出门了,在家等着她。我叫你二奶奶明天给你送几个煎饼,你就在家安安静静等着你娘回来。”

二日,良玉家里的拿着两个煎饼过来,黑着脸道:“累赘!叫人操不完的心。吃吧!吃饱了别到处跑,别出去祸害人!”

中德看着二奶奶扭着小脚出了院门,急忙过去把门闩上,一个人无聊了,不由自主地把老头教给的工夫练习了半天。中德在家安静了两天,娘一直没回来,他的心里躁躁地难受。他来到村庄外的路口看了一趟又一趟,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他在家里转来转去,一霎也停不下来。第三天,中德实在没有心绪再在家里等待,你要出门去寻找母亲,他必须去把母亲找回来。他把柜子里的铜钱取出来,藏在床底最靠边的角落,布包里还有两个煎饼,他想了想,万一娘回家没有吃的,这两个煎饼留给娘吃。他把布包拴在饭柜上,娘回家指定一眼就能看见。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从灶坑里掏出了一把灰撒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了“娘我出门找你去了”,这才背上自己的书包,门上挂了锁,一步一回头地出了村庄。中德站在村口愣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去镇上比较有可能找到母亲,他迈开小腿向镇上走去。

今天不是大集,没有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德沿着小镇的街巷一路游荡,找遍了小镇角角落落,没见娘的踪影。他踌躇着,不知道下一步往哪里走。“也许娘已经回家了呢?”中德这样想着,便急匆匆往家里赶,太阳压山的时候,中德疲惫地回了卫家庄。家里没有娘的影子,他靠着床沿哭着哭着睡着了。中德看见娘回家了,娘挎着竹篮子,篮子里装满了红艳艳的地瓜,娘笑着走过来,他兴奋地扑进娘的怀里。中德一跤跌在床前:“原来是个梦!”他爬起来,月光冷清清的照在窗户上,窗纸惨白得让人害怕。中德哀哀地哭诉:“娘,你在哪里呀?你是不是生中德的气了?你快回来吧,我以后再也不去偷东西了。”他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哭到没有力气出声。他的肚子抽搐着疼得翻江倒海,他把手摁在肚子上,疼着疼着便昏睡过去。

第二天天刚亮,中德揣着一块煎饼出了门。他来到镇上,挨着街巷寻觅,走累了便倚着墙坐下歇一会。他走到一个花花绿绿的大门前,那大门真是气派呀!不是年也不是节,门楣上挂着两个红红的大灯笼,一个头上戴在红花的漂亮女人站在门口迎来送往,两个小伙计立在她的身后,进出大门的都是套袍马褂神气十足的男人。中德看见门头上的匾额写着“百花楼”三个字,他站在门前看得痴了。他看到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扶着小厮的胳膊下了洋车,抖一抖衣角走过来,那个带红花的妇人急忙迎出来:“哎呀,我们掌柜的来了,小崽子,快扶着掌柜的去歇着。”她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搀着穿长衫的男人道:“掌柜的,您先去歇一会,我马上过去。”

中德看那男人,正是大房的卫传玉二爷爷呀!他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过来一个黑衣汉子扭住了他:“小东西,这里是有钱的贵人老爷来玩的地方,小屁孩毛还没干,你来干什么?走开,别妨碍我们老板做生意。”

中德指着传玉的背影:“哎呀,你别拉我呀,那是我二爷爷,我们是一家人。”

汉子顺着中德指的方向看去,门口只有红花妇人在那里打情骂俏,便瞪了眼道:“瞎说什么,瞧你那个穷酸样,哪里有你的二爷爷?”

中德使劲地挣脱他的掌控,两个人的躁动惊了妇人,她走过来轻柔柔地问:“李头,你们在干嘛?别挡着客人的路。”中德听那女人说话的声音真是好听呀!

李头给妇人施了一礼:“黄妈妈,这孩子胡言乱语的,说是他爷爷进去了,要往里挣扎。没有事,我这就把他搡出去。”

中德喊道:“大叔,你别拉住我呀,他真是我二爷爷。我们都是姓卫的。我也没有往里闯,就在这里看看他。”

黄妈妈听小孩说是姓卫,打量了瘦瘦小小的孩子一眼道:“李头,忙你的去。姓卫的,你跟我来吧。”她对着中德招招手:“你说是姓卫?”

中德走近黄妈妈道:“奶奶,我叫卫中德。刚刚进去的是我二爷爷卫传玉。我就在这里看看他,没有妨碍你的生意。”

黄妈妈道:“你跟我来吧。”她带着中德进了后院,中德被这一路上的富丽堂皇惊得眼睛都痴了。到了一间宽敞的房前,黄妈妈喊了声:“掌柜的,您老家的孙子来看您了。”便进了会客厅。中德偷眼看,见二爷爷卫传玉背着手站在一幅字画前,听见来人并没有回头,只淡淡地道:“秋凤,过一会儿把这幅字包了,送给县党部的孙队长。”他转过身,看到了中德,中德低了头小声道:“二爷爷,我是中德。”

传玉上下打量着中德:“哦呀!这不是卫佳玉的孙子吗?你怎么来了?”

中德含着泪把他来镇上找母亲经过说了一遍,传玉点点头道:“不错,有种!小小年纪就敢出来闯天下。”他忽然露出狭邪的一笑:“这样,你能达到我的要求,我就给你一个饭碗,还能帮着找到你娘。”

中德听二爷爷说帮着他找到娘,高兴地蹦了一蹦:“真的?二爷爷您说,我一定听您的话。”

传玉道:“听说,你在还玉的赌坊里神不知鬼不觉就偷了一个钱袋子?你若是真有这个本事,今天我考考你。秋凤,你去忙吧,把李头给我叫进来。”

黄妈妈接着令风摆杨柳地出去了。中德心里正忐忑着,小眼睛四处张望。黑衣汉子李头走进来低头问道:“掌柜的,您有吩咐?”

传玉笑了笑:“这个小子是有能耐的,你带着他去西厢房,把他的衣服脱了,镇南的海货市正是旺季,让这小子光着身子给我偷条鱼来。小东西,你要是能偷了鱼来,我保证留下你,早晚让你出人头地。不然,就叫李头把你扔得远远的,别再让我看到你。”

李头一把拉过来中德往外走,中德挣回头喊道:“二爷爷,我只要你帮我找到我娘。”李头不耐烦地说:“快点走吧!”几步到了西厢房,上下两把给他脱了衣服,推着他出了门。中德瘦瘦小小的裸体暴露在众人面前,他低着头两手捂着私处,跑着离开门前哄笑着的人群。光着身子的中德黑黑瘦瘦,看去不过十岁的样子,就像逃荒要饭的穷苦孩子一样,走在路上没有人注意到他。他顺着路边,踯躅着来到镇南的海货市。

梧桐花盛开的季节,正是海货大扬的时候,街市上鱼贩子的海货摆了一溜,买货的人挎着篮子,把鱼摊围得风雨不透。中德蹲在人群的空隙里,伸着脑袋听大人们讲价钱。谁都没拿他当回事,还以为是跟着家长出来买鱼的孩子。过了一会儿,中德从人群里钻出来,两只手拍打着屁股蛋子,蹦蹦跳跳往镇里跑去。

百花楼的嫖客们听说一个脱光衣服的小孩偷海鲜去了,大家聚在门外等着看热闹。李头眼尖,远远就看见中德拍打着屁股跑过来,他心里想:这孩子两手空空,定然是没偷到鱼,嘿嘿地笑着道:“能得他吧,瘦八仙似的,光着屁股偷鱼,叫卖海货的抓住两拳就打死了。看看,这不是空着手回来了?”

等走得近了,有人大声喊:“快看,他把鱼叼在嘴里!”大家围上来,翘着长了脖子看中德的嘴巴,中德牙齿咬着一条带鱼,蹦蹦跳跳来到百花楼门前。一个嫖客叹道:“真是不可思议!这小子是个神偷啊!”

李头带着中德去了后院,传玉见光着屁股的中德嘴里叼着带鱼,两只手大摇大摆的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好,是个人才,我收下了,往后就在我的烟馆给客人烧烧烟泡吧。”

自此,中德神偷的名号便在小镇上传开了。他在传玉的烟馆里做了个烧烟泡的小二,每天能跟着下人们吃一顿饱食。

中德因为会偷东西绝处逢生,心里充满对传玉爷爷的感激。他想起在赌坊里,明明自己没有偷东西,却被还玉不分青红皂白赶出门外。这个世道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中德小小的心里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只知道,有饭吃才能活下去,至于那世上的饭是怎么得来的,十三岁的孩子心里还是一片茫然。他记得王爷爷给他讲的那些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江湖英雄和偷富不偷贫的“义盗”。劫富也是抢,义盗也是偷,这个“义”字有谁给界定呢?如果世上每个人都能过着安稳的日子,能够吃饱肚子,谁愿意冒着风险去偷去抢呢?而现在,中德有一份糊口的营生,每天还能吃一顿饱饭,他的心是安稳的,跑腿的时候更加了十二分的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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