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真是神奇的东西,原以为忘记了的,在某一瞬间,突然倾泄一样铺洒在脑海的幕布上。于是,打开记忆的窗,想把它拼凑成完整的样子,但无论如何努力,都还是千疮百孔,不是物是人非,就是物是物非。是流逝的光阴吧?一条光阴的河,河里有缕缕炊烟,有爷爷憋出眼泪花的一阵咳嗽,有母亲开木门的吱呀声,有曾千方百计逃离的故乡,还有如今在梦里都盼望光着脚丫在田野上疯跑的自己……
小时候,是极盼望过年的。盼什么呢?盼好吃的,盼新衣服,盼过年的感觉,说不清楚,反正是极盼。大人说:“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一进腊月,成天掰着指头算日子。终于腊八了,终于小年了……小年开始,大人便忙碌起来,年的序幕正式拉开……
还在数九节气,天寒地冻。远山上,人家屋顶背阴的角落,还残留的积雪在阳光下银光闪闪。正午时分,太阳的温度高了一些,向阳面的屋顶瓦片上积雪慢慢消融,雪水顺瓦沟流下,还没来及落地,就冻成了一串长长的冰凌,冰凌像水晶帘子一样挂在屋檐下,晶莹剔透,把一个冬天折射得五彩缤纷。
天刚亮,母亲就在厨房里忙碌了,炊烟不间断地从长长的烟囱钻出,钻出烟囱后刚一抬头,就被冬天冻成一股白雾顺冷风远去了。冬日的炊烟,飘得慢而从容。院子里弥漫着馒头的香味,那香味里氤氲出太阳黄橙橙的味道,土地里庄稼绿油油的味道。父亲坐在廊檐下的一罐阳光里,嘴里呼着白气,吭哧吭哧磨一把窄窄的刀,刀刃已经寒光闪闪了,可父亲还是不满意,他不停磨着,一弯亮色来来回回。终于停住时,他眯着眼睛从头上揪下一根头发,往刀刃上一碰,头发断成了两截。父亲这才心满意足地举起刀,迎着太阳翻转着看,弯弯一把细刀影在阴面的土墙上。
这时候,我就知道后院的胖猪要走完它的一生了,不由替它担心起来。在那个时候,母亲叫喂猪我是不去的,因为我不敢看猪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被它看出来我的想法。然而,孩子的担心总是很短暂,等我从暖烘烘的被窝爬到窗户旁,看见满窗冰凌花,那担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总觉得印在玻璃上的冰凌花是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有山有水,楼台亭阁,古今佳人。这些冰凌,足够我在脑海里幻想出不同的故事,故事那么美,那么美……
太阳慢慢斜了下去,只有南边的土屋还洒着夕阳的金粉。三只披着厚袄的母鸡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脖子一伸一缩,时不时往地上啄一下,再啄一下。啄着啄着,许是啄到了冰冷的地气,它们在木窗底下站定,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睛四处张望,确定没有人赶他们走,就扑棱棱扑棱棱拍着翅膀跳上窗台晒太阳。父亲拿着磨好的刀带着冷风从窗边过,那鸡受了惊吓般,连滚带爬朝后院跑去,撞得土墙皮掉了一地,它们是惧怕父亲拿它们试了刀子。但我知道父亲不敢,那三只鸡是母亲的宝贝,他是去掏廊檐下布袋里的灶糖。
灶糖早早就买好了,一共八颗。我背着父母掏出来看过,每一块都是淡淡的米黄色,像晴夜里挂在天空的月牙,看着都香甜。不过,我不敢吃,看了,又悄悄塞进了布袋,那是给灶爷吃的。想起吃,肚子就觉得饿了,扑进厨房的雾气腾腾里,厨房里,母亲蒸完馒头又在炸油饼,刚出锅的油饼金黄软糯,亮晶晶地,发着诱人的光,一个挨着一个躺在木盘里。我抓起一个就往嘴里送,母亲忙喊:“慢慢吃,小心烫……”母亲的喊声里泅出腊月的欢欣和疼爱。可我的肚子不让慢慢吃,呲牙咧嘴地边吹边吃,很快一个油饼没了踪影。
现在想来,那油饼就是光阴啊,撕去一块,再撕去一块,撕着撕着就被撕得面目全非,撕着撕着,这样的光阴就被我撕得无影无踪了。那会,我要是早知道它是光阴,我一定听母亲话,慢慢吃,哪怕先舔一舔,咂摸咂摸,在嘴里尝尝味道,含化了,再咽。
等父亲把油饼和灶糖装进家里最好的碟子,慎重地摆在灶台后面,让我们虔诚地跪在灶台下数着数作完揖磕完头,灶爷就献了,心也踏实了,只等灶爷吃了灶糖,甜甜蜜蜜地上天给玉皇大帝说好话去。那时候,我总是很迷糊,因为灶爷吃过的糖和没吃一样,最后还是一个不剩全进了我们的嘴巴,灶爷到底是吃了还是没吃呢?不过,我总会偷偷留一个,晚上藏在被窝里慢慢舔,品尝小年的味道,那味道真是甜呢。
时光匆匆,眨眼就是几十年。人离故乡越走越远,心却离土地越挨越近。每一个有着故乡记忆的节日,我都隔着岁月的河细细抚摸,学着父亲母亲的样子,虔诚祭拜,向远去的光阴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