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自是各有各的缘法。投胎是个技术活，你想，我若是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又比谁差到哪里去？论长相，我并不差，时常我也会为眉清目秀的自己可惜。无奈苦哈哈的出身限制了我的人生。打小在天子脚下，三教九流我啥没见过？穷怕了的人只要能有口饭吃，怎样不是活着呢？不不不，话虽这么说，让我去吃青春饭八成还真的吃不了。整日里围着男人转，不也是为了几两碎银吗？
庙里好歹有个落脚之地，对付活着呗，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不成？爹娘确实没给我留下什么金银珠宝，但我生就一张巧嘴，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饿不死就行。
是的，我是马道婆。平日在庙里打个杂，做做执事。贾母一来是疼宝玉，二来看我地位低，正经穷苦人出身，所以我就成了宝玉寄名的干娘。
超初，我是有些惊喜的：到底咱也是有靠山的人了，沾上贾府的边，衣食无忧自然是少不了的。
一来二去才知道，人家给我一个棒槌，我却认了真。宝玉那孩子，哪里会把我这方外之人放在眼里？每每出言不逊当我不知道呢，那我这么多年不是白混了吗？不过他终归是个孩子，我生气的是贾母，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要孩子平安健康，我要日子红火兴旺，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儿，挑明了不就没意思了？你看人家南安太妃，为了儿孙顺遂，下了血本：一天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海灯快赶上缸那么大了。贾母只一味跟我们这些贱民索取，就不知道多少付出点儿吗？一府上下，都是些看人下菜碟的玩意儿，谁将我这寄名的干娘放在眼里？亏府上还是什么孝贤之家，说得比唱得好听。手指缝哼，千万别让我逮住机会，我得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当我老婆子没点儿真本事吗，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庙里左不过有数那点儿活计，忙完我就多跑两趟贾府，随便他们理不理我，腿勤点儿总没坏处。这不，今儿去给贾母请安，宝玉烫了一溜燎泡敷着药看着吓人呼啦的。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谁看着都心疼。我吓了一跳，问起来说是烫的。
“唉，这是怎么说的呢，”我一边叹息，一边用指头在他脸上画了一画，口内念念有词嘟嘟囔囔给安置一番，“放心吧，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祖宗老菩萨您不知道佛法上说的利害关系，大凡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都比较娇嫩，生下来，暗里就总有促狭鬼缠身。抽冷子拧他一下呀，掐他一下呀，或者吃饭时把他的饭碗打下来，也可能走着路推他一跤，都是有的，所以往往大家大户的子孙多有长不大的。”
当我这么多年见天往贾府跑啥呢？他们家里里外外这些事儿没有我不知道的。远的不说宝玉他哥，往近了说宝玉他姑，贾母不可能不寻思点儿啥。我看她那神情，知道说她心坎上了。
果然，贾母听我这么一说，忙不迭赶着问我：“这可有什么法儿破解没有？”
“这个好办，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经书上说了，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这些歪门邪道。要是有善男信女虔诚供奉的，就可以永远保佑儿孙健康安宁，无病无灾，没有惊恐邪祟入侵。”我煞有介事，贾母听得甚是信服。
“不知道怎么供奉菩萨？”贾母问。
“简单，就是供养香烛，每日里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个海灯，就是菩萨的化身，日夜不敢停歇。”我看贾母的意思，她是有什么疑虑吗？
“一天一夜得多少油？你告诉我，我也行善积德。”贾母又问。
听她如此说，显然是舍不得那仨瓜俩枣，我笑着回道：“这个没有什么定数，不拘多少都是施主们的心意。像我们庙里，好几处王妃诰命供奉。”
贾母闻听南安太妃供那么大的海灯，我又按照等级说了比那少些的，再少那就五斤三斤一斤的都有，临了我又加上了一句：“有那穷苦人家舍不得这些的，就是四两半斤，我们不也得替他们点上。”
切，我就不信，堂堂贾府好意思省这点香火钱。贾母听我说完，点头在那转发了量。怕是我把话说得重了，我又说道：“还有一件，如果是为着父母等长辈的，多花费些无妨；如果是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舍多了反而不好，怕孩子小禁不起，容易折福，当不起，如果要舍，或者七斤，或者五斤的，都成。”
看来这个数是贾母的心理预期，她听我这样说完，又盯问了一句：“既然这么着，你就一天五斤合准了，每月凑整儿领了去。”
“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我双手合十，代菩萨谢过。只听得贾母又命人吩咐着以后宝玉出门拿几串钱给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人施舍一点儿。那我就不管了，也给不到我手上。原想着贾母每天还不为宝玉供个二十四斤的，哪承想这么抠门。不过，总比没有强。
我得继续去各院各房问安，有活咱就揽点儿，没活就混个脸熟。别人都没有这个需求，说话搭理儿很快转了一圈，最后还得是赵姨娘，别人我不了解，她我还是看得透透的。
吃茶的功夫，我看见她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正粘鞋。“我正没鞋面子呢。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啥颜色都行，弄一双鞋面给我呗。”
赵姨娘长叹一口气：“你瞧瞧哪有一块成样的？成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好吧赖吧的都在这里了，不嫌弃的话你随便挑两块去。”
她这怨念不小呀，我挑了两块放袖子里。
“前天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菩萨面前上供，你收了没有？”赵姨娘问。
“早供上了。”
“阿弥陀佛！但凡我手里宽绰，就能时常上个供，可惜我心有余力不足。”她又叹了口气。
“放心，环哥大了得个一官半职，多大功德不能做？”我听她如此说，少不得宽她的心。
“呵，”赵姨娘冷笑一声，“可别说了。你看现在，我们娘儿们能比上这屋里哪一个。好家伙，得着个宝玉，就跟得了条活龙似的。不过是个小孩子，长得好看点，大人偏疼些倒也没啥；我就是不服这个主儿。”
听赵姨娘这口话，我心里顿时知道她这冲天的怨气来自何方。她一面说着，一面还伸出两个指头来。我凑到她耳边小声问：“是琏二奶奶不？”吓得她忙摇手，小心翼翼走到门前，掀开帘子看四下无人，才进来悄悄和我说：“了不得，了不得！说起她，真把人气死，一言难尽。我今儿把话摞这里，我敢和你打赌，不等分家她得把所有家私全搬娘家去，这要不打我这话来，但凡说错了，我都不是个人。”
见她如此咬牙切齿，我探探她的口气：“这还用你说，谁看不出来呀。这也就是你们这一大家子，没人和她理论，但凭她想怎样就怎样。真有意思。”
“我的天王老子娘，不让她一手遮天，难道谁还敢把她怎么样不成？”赵姨娘看来是有心无力，过过嘴瘾。
“切，”我冷笑一声，沉吟半晌，“我说句造孽的话，还是你们没有本事，难怪她敢为非作歹。明着不敢怎么样，啥事儿暗地里悄没声儿地不就算计了，还用等到现在。多简单的事儿啊。”
我自打学会了身边人的巫术，随时把东西带身上。不怕给你们知道，我马道婆是有点道行在身上的。所以说别小瞧任何人——你骂我又怎样？我是长大的，又不是被骂大的。你能拿我如何？
赵姨娘显然搁心了，只见她的眼睛都亮了三分：“你快说怎么暗里算计？我有这个想法，只愁没你这样能干的人。你如果教给我这法子，我一辈子对你感恩戴德。”
我得拿捏住分寸，双手打拢，故意激她：“阿弥陀佛！快不要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出家人慈悲为怀，罪过，罪过。”
“你又来了。我知道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热心肠，难道你就眼睁睁看人家摆布死我们娘两个不成？我你还不放心吧，还怕我不记得你的恩德？”赵姨娘有些急了，我一看，有门。
“要说我不忍心叫你们娘儿们受人委屈倒还罢了，要说谢我啥的，你可是打错算盘了。咱们多少年的交情了，即便我图你谢我，话说你有啥值钱东西打动我。”
闻听我这么说话，她赶紧许诺：“你是明白人，怎么还糊涂起来。你果然有好法子，把他们两个都弄死，明天这家里还不都是我环儿的。到那时岂不是要什么有什么？”
谁稀罕你那空头支票，我又不是三岁孩子给块糖就打发了：“别说那么远的事，事情真办妥了，空口白话，无凭无据，到那时你认识我是谁呀，哪里会搭理我呢。”
“这有什么难的？如今我手里再没钱，零零碎多少也攒了几两碎银，还有衣服簪子啥的，你先拿去。剩下的，我写张欠条给你，你要不放心，咱就找个保人，到时候我一点不差如数都给你。”赵姨娘说得恳切，我又问了一句：“此话当真？”“这事儿怎么能撒谎。”说着她叫过一个心腹婆子，不知嘁嘁喳喳说了几句啥。
婆子出去不大一会儿就回来了，果然写了张五百两的欠条。我心里乐开了花：五百两，够我花上一阵子了。赵姨娘按了手印，走到橱柜那边将银子拿了出来：“这些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用，好不好？”
白花花的一堆银子，白纸黑字的欠条，真真切切都在眼前，我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抓到手里才是我的。我一边回应着，一边伸手去抓了银子掖起来，把欠条收好。
办妥这一切，我才开始窸窸窣窣地往出掏我的东西，这东西怎么说也是担着风险，我自是要贴身收好。半晌，我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还有两个纸人，递给赵姨娘，又悄悄地教她：“记住，把他两个的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起把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我在家里做法，一定有效果。你可千万小心不要害怕。”一时她去忙她的，我回去忙我的。
擎好吧，让你们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把你们府上搅个天翻地覆，我枉称马道婆。
合该他们命不该绝，后来听她说，若不是来了一僧一道，断不会功亏一篑，管他呢，反正我让她见识了我的厉害，反正欠条在手，不怕她不兑现——早晚的事儿。
人生玩得就是一个心跳：无利不起早，空手套白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