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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开国数百年,帝王已更迭五六代,百姓安居乐业之余口耳相传着一个故事。
传说,在落花似雨的季节,会出现一名男子,男子一身黑衣,长发垂地,他会游荡在山林间,神情落寞,心事重重。
据一些长寿的老人留证,该男子是前朝帝王,赵淮。
赵淮为寻找姜国公主,死后魂魄不散,一直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
据说,那位姜国公主,是他的结发妻子——姜婉宁
(一)
姜国灭国那日,我被赵淮带回了燕国。
他把我关进了冷宫。
“落锁,如果不给阿嫣道歉,就别让她出来。”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小青梅韩语嫣就在当天夜里派十几名刺客进入我的寝殿。
他们扒光了我的衣服,轮流侮辱了我。
我是姜王最宠爱的女儿,是姜国百姓心中神女一样的存在。
只因我爱错了人,就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吗?
我不甘心。
我死死咬住嘴唇,最后咬断了舌根。
血尽而亡。
我死了。
灵魂就被禁锢在赵淮身边,逃不开,挣不脱。
黎明的第一缕光线照在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身上,他们携手入朝,受百官跪拜,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十日后,将是封妃大典,举国同庆。
而我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在荒草萋萋的冷宫里,无人发现。
(二)
“淮哥哥,在姜国的时候,你也经常陪姜姐姐看月亮吗?”
凉亭里,赵淮与韩语嫣月下对酌,浓情蜜意时,韩语嫣靠在他身上,眼神迷离,声音娇柔。
赵淮锁紧眉头,重重砸下酒杯:“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扫兴。”
“她明知道你有身孕,还推你,害你流产,如果她不出来跟你道歉,这辈子都别想出来。”
我抬头看着天上那轮血红血红的月亮,低低叹了口气。
我再也不用出来了,因为我已经死了啊。
我麻木地看着女人调笑坐在赵淮腿上,藕臂像蛇一样缠在他的脖颈,递上自己鲜红的唇。
别过眼,不忍再看。
虽然我知道她是赵淮的小青梅,是他的白月光,是他唯一爱的人。
我已经接受了事实,可若亲眼看见他们在我面前上演活春宫,还是会感到心里不适。
想转身跑开,可身体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绊住。
我只能蹲下,抱住自己透明的身体,无声地流泪。
视线逐渐模糊不清,记忆被投放到很远。
那年,我在姜国后宫第一次遇到赵淮时,他还是个小质子。
无依无靠,受尽欺凌。
我从殴打他的小太监手里救出他时,他倔强地在我手腕上重重咬了一口。
我是姜国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从小到大,没人敢伤我,哪怕半夜被一只蚊子咬,满宫室的人都会被折腾起来抓蚊子。
这敌国来的小贼,就这样偷走了我的心。
一偷就是一辈子。
看着手腕上深浅不一的齿痕,一声声娇滴滴的呻吟响在耳侧,就在我试图掩住双耳时,赵淮忽然推开了她。
“对不起……”
“朕忘了你身子未恢复,是朕莽撞了!”
韩语嫣羞红了脸,软软地倒进他怀中,满目是未能满足的情欲。
“那个……阿嫣,朕还有要事,你先歇着,更深露重,仔细着了风寒。”
赵淮把自己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任小青梅怎么唤都没有回头。
(三)
赵淮的身影刚消失在转角,韩语嫣就冷冷吩咐道——
“偷偷跟着陛下,看他往哪个宫去了。”
侍女去看了,匆匆回禀:“陛下……似乎往冷宫的方向去了。”
女人的脸上忽然显出嫉恨与阴毒。
“来人,去看看那贱人的尸骨烂了没,如果没有,就把她骨头拆了喂狗。”
我浑身打了个冷噤,身体不受控地朝赵淮飘过去。
夜已经很深了。
赵淮屏退左右,一个人顺着宫墙缓慢行走,孤独得像他身后的影子。
来往的宫人纷纷跪地,都被他懊恼地打发,今夜,赵淮有些奇怪。
良辰美景,佳人美酒,春宵值千金。
他统统都不要了?
他来冷宫做什么?
怕不是有什么大病。
他站在冷宫门前,对月望了一会,默默出神。
我陪他站了一会,心里一直很着急。
他在犹豫什么?倒是进去啊。
只要他推开这扇门,就立刻能看到我的尸体。
我不祈求什么。
只要他把我的尸骨入殓,送回姜国,送到我父皇母后手中。
我发誓,我不怪他。
我忍不住飘到他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而他漆黑的眼眸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憔悴了许多,当年那个清秀俊朗的少年郎早就褪去了青涩,变成了一个有担当的帝王。
我犹记那年,十四岁及笄晏上,父皇问我想要什么礼物。
我问父皇,我要什么都行吗?
父皇说,哪怕是天上的月亮,他也会双手捧到我面前。
我伸手一指,指向最下首角落里穿紫袍戴玉冠的小男孩道——
“我要他。”
父皇当场变了脸色。
当时大燕和姜国正在打仗。
他这个质子早已被人弃如敝履。
怎么配得上姜国皇室的明珠?
为此,我哭闹,耍赖,不吃不喝以死相逼,终于让父皇松口。
在我十六岁时,如愿嫁给了他。
我那时天真无邪,不通人情,得到他,自认为得到天底下最珍贵的宝贝,根本没有发现他眼中的厌恶和仇恨。
直到新婚之夜,他将我一人丢在新房。扔给我一句话:“姜婉宁,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爱你,嫁给我,将会是你做过最后悔的决定。”
(四)
一语成谶,我真的后悔了。
想到这里,眼眶忽然一热,忍不住抬头看眼前人,他还站在那里,只是轻轻地抬起右手,做出要推门的姿势。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想到死前赤身裸体满身血污的模样,会不会吓到他?
他会有点伤心吗?
他会嫌弃吗?
就在我内心忐忑不安时,只见他无力地垂下手,喃喃一句:“姜婉宁,向朕服个软会死吗?”
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一个人孤零零地。我陪他坐到天蒙蒙亮,用尽各种办法告诉他,我已经遇害的真相,可惜人鬼殊途。
我们也只能隔空叹息。
天亮时,小侍女急匆匆跑来:“陛下,不好了,娘娘她心悸犯了。”
赵淮立刻回了魂,神色慌张地往回走。
他就这样走了。
果然。
不管什么时候,能叫走他的,只有韩语嫣。
我难过地频频回头望向那个深深宫院。
他没有发现。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翻进去了。
看来韩语嫣真的要对我的尸体做些什么。
(五)
我死后的五天里一直和赵淮在一起。
他就待在两个地方——
太极殿和梨花宫。
而我也被迫陪着他。
就像,就像我们新婚那一年,寸步不离。
那时,我千方百计讨好他,放下公主的架子,亲自为他洗手做羹汤、缝制衣袍,做一个妻子该做的任何事。
哪怕手背被烫出一个又一个血泡,手指被针戳了一个又一个血洞。
可是每次他都当着我的面把我辛辛苦苦做的饭菜砸个稀巴烂,将我做的新衣裳扔进火坑。
他说:“姜婉宁,你是不是犯贱?”
那个时候,我觉得赵淮的心就像块石头。
但是哪怕是石头,我坚信也会有将他捂热的一天。
直到有一日,他从外面回来,屏退了所有的奴婢,将我手中的洗脚水放下。
他抱着我,直接走进内室。
那一夜,是我们新婚的第一次。
他简单粗暴,折腾了我一遍又一遍,我哭得眼睛都肿了。
他才放开我。喘息着问——
“姜婉宁,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他要我做的事,是向我父皇借兵。
燕国内乱。
太子赵澜发动政变,逼宫杀父,强势夺位。
这是他回国唯一的机会。
“只要你帮我复国,定许你一生一世,绝不负你。”
我信他这句话,自动忽略掉昨夜他梦中叫出的那句“阿嫣。”
我跪在承德殿门口,三天三夜,终于让父皇心软,把兵符交给我。
他拿到兵符,胯上马鞍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追出去很远,站在最高处,看见他的“蚁队”蜿蜒曲折,浩浩荡荡。
我等啊等。
等了三个月。
等来了他复国夺位的好消息。
也等来了他领兵围困我姜国的消息。
……
“陛下,韩丞相求见。”
侍卫的禀告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又随赵淮来到了朝堂。
韩语嫣的父亲率领群臣早就跪在太极殿。他们今日来的目的,是要逼赵淮立后。
而赵淮答应他们,只会封韩语嫣为贵妃,后位自有谋算。
“陛下,立后立储乃国之根本,若不及早立后,如何安民心,固国本?”
“韩相的嫡女温婉贤淑,自幼就跟陛下交好,陛下也是爱重有加……”
“是啊,她是后位的不二人选。”
韩语嫣啊。
就是这个外表聪慧可人,群臣口中温婉贤淑的女子。
竟然长着一副蛇蝎心肠。
就在五日前,她派人支走了赵淮,然后进入冷宫,将我发臭的尸体拖出来,大卸八块后喂了狗。
然后把剩余的尸骨埋在了门前的梅树下。
她怎么那么狠,那么恨我?
她到底嫉妒我什么呢?
就因为我是赵淮的妻子?
就因为赵淮可怜我,把我带回了燕国?
可是,他灭了我的国家,囚禁了我的父皇母后,他又不爱我。
我永远记得,他骑着高头大马,春风得意地踏进我宫殿时。
我心灰意冷,举着剑,高过头顶。
“赵淮,你杀了我吧,只要你放过我父皇母后,放过姜国,怎么处置我都无所谓。”
怪我眼盲心瞎,爱错了人。
我自己惹的祸端,我自己扛。
等了很久,他才从马上下来。
一步跨到我面前,狠狠捏住我的下颌,唇角微勾,眼神阴冷——
“怎么,姜婉宁,这么快就后悔嫁给我了?可惜啊,晚了……”
他把我粗暴地扔在马背上,和他的所有战利品一起带回了燕国。
后来我才知道,他复国不是因为太子弑父夺位,而是赵澜强抢了他的小青梅韩语嫣。
他是如此爱重她,视她如珍似宝。哪怕她已经怀了赵澜的孩子。
她在他眼中,是至真至纯的仙女。
他们在御花园看并蒂莲,耳鬓厮磨,我看赵淮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柔情,他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
韩语嫣看见躲在暗处的我,抚着肚子走过来,向我微微行了一礼。
“你就是姜姐姐?果然生得极美。”
“多谢你这些年来帮我照顾淮哥哥,妹妹感激不尽。”
她果然是高门贵女,一言一行礼仪俱全。
相比我这个被父皇当野丫头宠大的一国公主,更有教养。
赵淮看着我,眼神冷漠,不发一言。
韩语嫣掩唇一笑:“淮哥哥,阿嫣忽然有些头晕,你陪姜姐姐说会话吧,我就先回去了。”
她走后,赵淮就一直站在我身后,冷冷开口问:“你没有话要问我?”
我忍住心里所有的委屈。
眼眶涩得难受,却生生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意。
脱口而出的是:“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无趣!”
赵淮转身离开。
我终于花光了所有力气,软软瘫倒在地。
赵淮靠在龙椅上,以手扶额,皱着眉,面无表情地看着群臣们唇枪舌战,喋喋不休。
帝王心术,果然喜欢隔山观虎斗然后坐享其成。
在赵淮一声重重的咳嗽声后,全场鸦雀无声。
“爱卿似乎忘记了,朕是有发妻的。”
他转向韩相,表情似笑非笑。
韩相如遭雷击,群臣亦纷纷摇头。
“陛下是说那个外邦女子?”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外邦女子怎能为后,陛下三思……”
“若立她为后,他日太子人选……”
赵淮似乎看出了一切,依旧微笑。
“朕跟姜王谈过,只要他归顺我大燕,永不反叛,朕就给他机会,封他为藩王,立他女儿为后。”
“陛下……不可……”
“至于,子嗣……”
赵淮说到“子嗣”二字时,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眉心不自觉地皱紧。
他应该想到,我已不能生育的事情。
那是在姜国的一次春猎上,不知何处射出一支暗箭直冲赵淮而来,是我不管不顾推开他,那支箭不偏不倚射中了我的腹部。
九死一生后,太医告诉我,恐怕我此生都难有身孕。
隔着屏风,我看见赵淮的手紧握成拳。
从那以后,他对我不再冷若冰霜,偶尔,还会亲自喂我喝药。
我以为他被我的真诚打动了。
事实证明,真心并不会换来真情,他只是利用我,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他的小青梅开万世太平。
(六)
夜深人静。
赵淮又进梨花宫。
韩语嫣红肿着眼睛出来迎驾。
“听说陛下今日在朝会上要封姜姐姐为后,姜姐姐真是好命,让陛下如此恋恋不忘。”
她鲜红的指甲戳进肉里,眸中有隐藏不住的恨意。
赵淮将她拉起来抱在怀中,柔声安慰。
“只是担个虚名而已,嫣儿只要明白,朕爱的是你就够了……”
“这……这是什么?”
赵淮猛然抓住她的手臂,瞪大了眼睛。
只见她雪白的皓腕上带着一串五彩斑斓的玉镯。
我认识,那是我七岁生辰宴时,母后请工匠专门为我打造的。那上面凝聚着姜国最著名的雕刻大师无名氏的心血。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模仿出来。
韩语嫣心虚地拿袖子遮了遮:“哦,这是姜姐姐送我的。”
“说是……见面礼。”
我站在不远处,嗤之以鼻。
什么见面礼,明明是你抢走的。
在争夺过程中,你命人将我按在水池里,几乎将我溺死。
抢走镯子后,见赵淮路过,又故意扑在我身上,然后重重往后倒去。
你因此流产,却污蔑是我嫉妒害了你的孩子。
我百口莫辩。
因为所有的宫人都是你的人证。无人敢为我说一句话。
……
这顿晚餐,赵淮吃得心事重重。
他也知道,五彩镯里藏着母后在太庙里为我求的平安符。
美玉通灵。
人在镯在。
人亡……
不会的。
他摇了摇头。
月下,他走几步又折回,来回几趟后忽然命令身边的内侍小贵子。
“你去冷宫,请姜娘娘……”
小贵子跑了几步又被他叫回来。
“朕自己去……”
他神色慌张,是我从见过的模样。
此刻,我就站在不远处,冷冷看着这一切,心里没再起一丝波澜……
我滞留人间的时日太长,手脚已经在慢慢消失,可能整个魂体都要消失了。
赵淮,这辈子你都不会再见到我了……
(七)
时值七月,原来应该在冬季绽放的腊梅忽然吐出新蕊。
片片落花如雨。
就是它的颜色像血,红得刺目。
赵淮痴痴望着手中的梅花,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姜婉宁,你出来!”
他在空无一人的冷宫里奔跑。
风里的血腥气越来越重,风声诡异,白骨成堆。
这是先帝的后宫,据说在那场政变里,赵澜杀红了眼,满宫血红,尸骨成山,连冷宫都没放过。
每当夜幕降临,这里百鬼哀鸣毫无人气。
赵淮寻了很久很久,依旧空无一人。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石阶上,双手抱头,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他怎么能把姜婉宁一个人扔在这里呢?
记得她最怕黑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失眠一整夜。
在姜国的每个风雨夜她都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就怕吵醒他。他闭着眼睛,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她压抑地抽泣。
于是翻了个身,顺势将她搂进怀中。
这就是他们之间少有的温存了。
那个时候,他并不知晓,有一种东西在心里偷偷滋长,随着岁月流逝而根深蒂固。
眼泪慢慢滑下来。
我的手掌已经消融,却下意识地想去接那滴泪。
“陛下,翻遍了所有的房间,也未能找到娘娘。”
赵淮站起身,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里飘着的血色花瓣。
眼中的阴郁更甚:“查,掘地三尺也要将姜婉宁给我找出来。”
梅花万道根须扎进我的尸骨,吸食我的血肉,开出的花妖娆无比。
赵淮站在树下看了会又吩咐左右道:“把这棵树砍了吧,看着碍眼……”
(八)
一连几日,赵淮几乎把冷宫里翻了个遍都没找出我的下落。
入夜,他把自己关在大殿里喝得酩酊大醉。
有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悄出现在他面前。
“婉宁?”
赵淮醉了,起身将身旁的女子当成了我。紧紧搂进怀中。
“婉宁,你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对不起……朕不应该怪你。朕知道,阿嫣不是你推的,朕都看到了。”
“可是,你就是不愿意为自己辩驳。”
“为何?朕不喜欢你看朕的眼神,那么冰冷冷。朕……朕就想小小惩戒你一下,只要……只要你稍稍服软,和朕低个头。朕一定为你赴山倒海,在所不辞。”
“可是……婉宁,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狠心。你不说爱我的吗?”
我就站在他背后,刚好看得见韩语嫣眸中冰冷的恨意。
(九)
封妃大典那日,赵淮一整日都魂不守舍,他实在不理解,姜婉宁就这样消失了。
直到大典进行到一半时。小贵子灰白着脸而来,在他耳畔耳语了一阵。
赵淮跌跌撞撞扶着小贵子去了,群臣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赵淮匆匆来到被砍掉的梅花树下,原来一夜雨水,梅花树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不但活了,而且刀劈处抽出新芽,开出新的血色梅花,风吹花落,片片如雨。
“陛下,您怎么了?”
小贵子还是第一次看见天子落泪,今儿是大喜日子,不能让别人瞧了笑话。
小贵子及时递上帕子。
“小贵子,朕觉得,姜婉宁她,真的遭遇了不测。”
小贵子低着头。
努力回忆起几日前的一个夜晚,有值班的内侍来回禀,说冷宫里隐隐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当时他心里也害怕,害怕真的闹鬼。
可是如今,他有些悔恨,如果当初他去看一看……
他不敢往下想。
“陛下,姜娘娘心地善良,待人也和善,老天会保佑她的,可能……可能她一个人偷偷溜出去,或者躲起来了呢?”
我苦涩一笑,低头看了看自己几近透明的身体。
如果就这样消散,还真有一点点不甘心呢。
可是赵淮的眼神却一下子变亮了,他抓住小贵子使劲摇晃,表情几近疯狂。
“对吧,朕也觉得她就是躲起来了。”
可是皇城八百里,赵淮几乎掘地三尺,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姜婉宁,你出来呀!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只要你出来喝杯喜酒,朕就既往不咎。”
“姜婉宁——”
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多飘零如血的花瓣。
一阵阴风而过,几乎吹散了我的魂魄。有一片花瓣落在他手中。
他似有所觉地盯着看了好久。
忽然发疯一样蹲下身子,徒手挖起了梅树根。
韩语嫣匆匆而来,脸色煞白——
“淮哥哥,你这是在干什么,你会伤到自己的。”
赵淮猛地将她推倒。
“滚开——”
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坚毅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色。
想起在姜宫时,曾夜读苏轼,尤其对那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记忆深刻。每次看到都会落泪,怔怔发呆,直到一转头看见了赵淮。
他无言,只是安静地坐在我边上看起了兵书。
他问我为何独喜欢这一句。
我答梅花高洁,若将来死后绝不烂在泥土里,一定化作梅花魂。
那梅树吸食了我的血肉,扎根在我的骨髓,开出的花也随了我的意念。
花瓣纷纷落进护城河,落进干净的泉水里,没有一瓣落在尘土中。
“婉宁,姜婉宁,你一定不要死——”
他疯了似的刨着泥土,直至十根指头血肉模糊。
“淮哥哥,姜姐姐她不喜欢我,她一定是躲起来了……”
“闭嘴,再说朕杀了你!”
赵淮一把抓住韩语嫣的手腕:“朕不管这个镯子你是如何得到的,婉宁若死了,朕要你们整个韩府陪葬。”
韩语嫣被惊傻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赵淮从梅树根部刨出了一截断了的胳膊。
(十)
十几条野狗将我撕碎了,只留下一些碎肉,还有这一整条胳膊。
上天垂怜,让我手腕上那一排深深浅浅的牙印还保留完好。
只是天热湿气重,腐肉上早就爬满密密麻麻的白色小蛆,所有宫人见了都惊声尖叫着跑开。
韩语嫣直接吐了出来,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就好像这不是她的“杰作”。
赵淮的脸色很复杂,他最爱干净了,平日里也最喜欢穿白衣,衣服上一粒灰尘都不能有。
而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条胳膊,颤抖着双手拭去上面的尘土。
“婉宁,你在跟朕开玩笑是不是?肯定是你故意设的局,你开玩笑的对吗?”
他将我的残肢贴在脸颊,喃喃自语,仿佛梦呓。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哭。
真是千年铁树开了花。
原来他也会哭?
我记得姜国那年大雪。
他因为拒婚而被父皇打折了双腿扔在雪地里一夜,疼得满脸是汗,青筋条条暴起,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未曾见过他掉一滴眼泪。
而今日,他竟然为了曾经死也不愿意娶的女子,痛哭流涕。
(十一)
“淮哥哥——”
一声娇呼唤回了他的神识。
他缓缓转过头,所有人都被吓一跳,曾经不可一世,称霸一方的帝王,此时此刻,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来人,将韩贵妃打入冷宫,传大理寺卿彻查姜妃一案。”
他步步逼近,伸手一捋粗暴地摘掉了韩语嫣腕上的五色镯。
“这是婉宁的命数镯,你拿走了她的命数,朕会让你偿命的——”
他阴冷的目光中不带一丝感情:“包括你的整个家族。”
韩语嫣跌坐在地。
她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她的淮哥哥。
当时她只放了一只信鸽,诉说她的痛苦。
他便怒发冲冠为红颜,千里救赎。
可转眼他却为了另一个女人,重新把她推入深渊。
在彻底消散之前,我只看到他命人将新封的贵妃打入冷宫,终身监禁。
(番外)
我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耳旁有花语鸟鸣。
一个声音问我:“你是否还想看到全局?”
我问:“什么全局?”
声音:“故事的全局。”
……
大燕建国三年,年轻的少帝赵淮推翻兄长暴政,建立新的大燕帝国。
他年少成名,战功赫赫,虽是质子出生,却凭一己之力只手开创一个独立的王朝。
可后来有人诟病,说他之所以取得胜利,是用尽卑劣手段,从姜国公主身上博取信任,用姜国的兵复国,转而又灭了姜国。
成功夺位后,他杀奸臣,除暴政,却用卑劣手段,册封兄长的妃嫔为贵妃。
得到后又弃之敝履,命人将其打入冷宫折辱而死。
史册对他褒贬不一,众说纷纭。
至于那位可怜的姜国公主,在死后才被皇帝惦念,不但追封为后,归还了姜国的国土。还被少帝放在心里,爱了一辈子。
后来他求了很多高人,想找到复活她的秘术。
可惜人死不可复生,再说,姜皇后死无全尸,别说复活,恐怕连灵魂都是残碎的。
再后来,有个方士告诉他,千里之外的天山上,有一朵令人起死回生的雪莲。即使尸骨腐化,也可招魂入莲,待百年之后再与他一同入轮回,来世,还可以做夫妻。
于是,少帝单枪匹马,往西而行,走过无穷的沙漠,穿过山川湖泊,一个人找了很多很多年,一直到他化为一抹游魂,他还在寻找那朵令人灵魂不化的雪莲。
有人说,或许,根本就没有那样一朵花。
只不过是有心人编造的谎言,被用心的人听了去。
那个声音又问我:“上苍被他的执念感动,念他有悔过之心,你是否愿意等他,与他共入轮回?”
“我不愿。”
我听见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年少轻狂付出代价。
一别两宽,也不失为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