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还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我爸的朋友就已来到家中,准备一同去赶庙会。两人一见面,便热络地问东问西,响亮的声音划破了宁静的晨空,小院瞬间充满了生机与热闹。我躺在卧室床上,睁开眼瞥了一眼时间,刚过五点半。这一看,昏沉的脑袋顿时清醒了几分,睡意也随之消散。我突然想起,前天晚上他们就通了电话,说好了去杨村赶庙会的事儿。于是,我赶忙起床,主动问了好,便去洗漱准备上班。
“二月十五展沟会,二月十八杨村会,三月十五陈桥会,三月十八宋井会······”周边几个集市的庙会时间,已然成为当地老百姓耳熟能详的歌谣,更是深深烙印在他们心底的盛大节日。每年清明前后,只要不遇雨天,便是赶庙会的绝佳时节。那些热衷赶会的人,一个地方都不愿错过,逢会必赶。
走在村里的路边,常常能听见站着聊天的人们习惯性地以“去赶会了吗”相互打招呼。常年在外的人,也会在每年庙会时抽空回乡,与几位老友相伴,在儿时嬉戏打闹过的会场漫步,回忆往昔,谈论当下。赶庙会,已然成为除过年之外,最令人期盼且隆重的节日,更是人们心中的一份念想与寄托。
小时候,我并不明白赶会的意义和乐趣所在。只觉得天气炎热,街上人山人海,嘈杂喧闹。我既不喜欢听戏,也不爱玩会场的游戏,更讨厌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所以每次逢会,我都避而远之,躲在家里看看电视,或者读读学校发的《阅读》课本,在独有的一份宁静中度过半天时光。快到中午时,我爸妈和姐姐们才会回到家,这便是我最快乐的时刻,因为他们几乎不会空手而归。黄澄澄的肉馅锅贴包子、炭炉烤制的大烧饼、糖葫芦等各种美食,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味蕾。
每到逢会,道路便拥堵不堪。离街还有一里路,就已经举步维艰。道路两旁,卖衣服的、玩杂技的、游乐场、套圈的摊位毫无规律地分布着。道路中央,一大群人紧紧跟着踩高跷表演的队伍。驾车的、骑自行车的、骑三轮车的、开汽车的,杂乱无章且互不相让,都想挤到最前面。我和妈妈走在路边,戏台上的豫剧演员们化着由红黄蓝黑等各种颜料调和而成的妆,咿咿呀呀的唱腔时而高亢激昂,时而醇厚圆润,时而明快有力,时而舒缓悠扬。演员们伴随着锣鼓声,不断变换着脚步节奏和身体姿势,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叫好,热闹非凡。
戏台周边有歌舞团、飞车乐园、马戏团、海盗船等节目表演和体验项目,但需要花钱买票,我只能在附近逗留观看,没机会亲身体验。最有意思的要数街边的一些小游戏,老板用一个小盒和瓜子,让参与者猜测瓜子的数目,吸引了大批人群围观。因为是露天摆设,无需买票,我也被深深吸引住了。
妈妈带着我,在人群中既缓慢地挪动,又在嘈杂声里钻来挤去。顶着太阳折腾了半天,我早已灰头土脸、满头大汗,却连根冰棍都舍不得买。爸妈赶会,就是趁着这个时候,买些平日里难得遇到的农用工具,或者去街边摊位精心挑选几件干活穿的衣服。
我妈是个很会讨价还价的人。每次和她上街买东西,无论什么物品,她总会耐心地砍价。就连锅贴包子这种价格不高的小吃,小时候一块钱十个,我妈都能买来十三个。那天,她说去摊位上看看有没有适合我爸干活穿的衣服。到了摊位,她一眼就相中了一件灰色的确良衬衫。一件衬衫标价五十块钱,妈妈能砍掉一大半的价格,顶多二十块钱就能拿下。我很佩服我妈的口才,明明服装摊位老板都用动情的口吻和严肃的表情说,这衣服二十五块钱进价都不够,可我妈竟能把价格压低到二十元。我妈那句“诚心卖多少钱?”一出口,就表明她铁了心要把价格打下来。老板说的价格肯定达不到我妈的标准,紧接着我妈转头就走。我不好意思地跟在她身后,也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开。老板一见不妙,于是在我和我妈走出十米远的时候喊道:“拿去吧,就当是给你带一件。”离开服装店,我带着敬佩和不解的眼神看向我妈,问道:“你怎么知道这衣服不值五十块钱呢?”我妈笑笑说,她也不知道。反正买东西就要砍价,砍得越低越好,砍不动了就佯装离开,但要装得像,既要面无表情,也要脚步坚定。如果老板喊你回去,说明这个价格还是高,但也只好按这个价格买走;如果不喊你,那就说明砍低了,不喊就不买了呗。
我惊叹于我妈的砍价天赋,也感叹市场买卖的复杂。以至于我每次买东西都不敢轻易下手,生怕买贵了,买到质次价高的东西。所以每逢家里把买东西的任务交给我,我既忧虑又不安甚至有些惊慌,要么想法拒绝,要么拉着姐姐陪我一起去。
相对于我妈的精打细算,我爸则截然不同。他买东西从来不讨价还价,老板说多少钱,他拿起来直接给钱,甚至连商品的质量都不检查和比对,拿起来就走,那叫一个效率高又潇洒。但也正因如此,他时常会被我妈批斗。“你看看你买的苹果,一袋子里半数以上都是坏的,你长没长眼。”“你看看你买的裤子,右边的兜还有个洞。”这时,我爸大多不吭声。买的时候有多潇洒,这会儿就有多狼狈。可又能怪谁呢?
我上五年级时,又逢庙会。周末的一个晚上,街上开始唱戏。我和奶奶坐在屋里吃完饭,清晰地听到了豫剧的唱腔。奶奶喜欢听戏,她说:“小伟,陪我一起去街上听戏。”晚饭后,我和奶奶带着小板凳就出发了。远远望去,戏台上明晃晃的汽灯刺破夜幕,绸缎戏服在光晕里流转着色泽,苍凉的唱腔破空而出,如裂帛般直撞人心。台下已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奶奶说,今晚上唱的是《穆桂英挂帅》。
老人家都爱听戏,尽管不识字,但从唱腔中就能听懂整个故事的情节。我坐在奶奶身边,她时不时地因戏剧情节发表评论,甚至愤怒地骂上几句,唱到动情处,她情绪激动,流下眼泪。奶奶问我:“小伟,你能听懂吗?”我说听不懂。她说:“就知道你们小孩子听不懂,哪有小孩子喜欢听戏的呢?”戏台下面确实没有小孩,坐下的和站着听的全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奶奶说:“你去旁边玩会。”她简单交代了几句,我便离开了。戏台旁边还有一处吸引人的地方。数十人围在一个小摊位上,我踮起脚、伸直脖子,也没能看清里面在玩什么。只听见一群人跟着喊叫:“两个两个两个······”的声音,紧接着不是“哎呦”的遗憾声,就是“哇哇”的高兴声。我爬到旁边的草垛上,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情形。只见一个人摆着个瓷碗,旁边放了一把瓜子,每次放慢速度往碗里塞进几个瓜子,让参与的人猜测。猜对者,可以赢取十块钱,猜错者则会输掉十块钱。就这样,游戏不断进行着,里面的喊声也跟着从“哇哇”变成“哎呦”,然后便是争论得面红耳赤,直至大打出手。我听着声音,离开了草垛。回到奶奶身边的时候,穆桂英已经接过了佘太君的帅印出征。奶奶动情地说:“穆桂英真是女英雄。”
上初中后,我再也没去街上赶过庙会。我对庙会没什么特殊感情,它对我也没有特别的吸引力。每逢庙会我从街边路过,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拥堵导致回家困难。但是,初中时代因为庙会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终身难忘。
二月十五的展沟庙会,在老家方圆几十里都颇有名气。爷爷喜欢赶庙会,一大早就去展沟赶会,可到了晚上却始终未归。爸爸和二叔、三叔异常着急,我们一大家人前往展沟以及陈桥附近各个村居和街边角落寻找。一夜未眠,脚步也未曾停歇,内心砰砰直跳,却始终不见爷爷的身影。于是,我们赶紧报警,又登了寻人启事,当天还是没能找到爷爷。直到第二天,爷爷依旧未归。家人心急如焚,坐立不安,一万种可怕的情形在脑中不断闪现,唯一的办法还是四处寻找。终于,第三天上午,爷爷被好心人送回了家。
回到家后的爷爷,表情激动,泪流满面,嘴唇微微颤动着说:“我怎么就迷了,找不到家了。”看着爷爷留下的眼泪,我爸和我也跟着哭了出来。爷爷走到门口,指着门东旁堆着的稻草垛说:“我一夜摸回来好几次,你看这稻草还有我歪坐的痕迹,可我怎么就又离开,几次在这坐会儿都又走了,就是不认得家了。”这时,他愈发悲伤,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他不断重复着说:“我怎么就迷了,连家都摸不到了。”
后来每年再逢庙会,爷爷还想去赶会,奶奶就拒绝他去,生怕他又迷路走失。但我爸都会骑自行车带他去会场转转,听听豫剧,看看热闹,买些东西。
前年,杨村逢会恰值周末。我对爸妈说:“我们去赶会吧。”我爸嘴上说:“会有什么好赶的。”我知道他是怕麻烦我,也知道他和爷爷一样喜欢赶庙会,哪怕只是去看看,什么都不吃也不买东西,他也是喜欢去的。
早饭后,我开车带着爸妈,很快就到了杨村。街上已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群布满了整个街道。车子只能停在离街一公里之外的地方。我妈生病,走路不便,我们一路缓慢前行。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长达两公里多,我妈摇晃着身体,步履蹒跚却坚持要自己行走,也不愿意在街边休息一下。我明白妈妈的心思,也深知她内心的坚强。我们就这样稳稳地向前挪动。我爸说要趁赶会买个烟袋的烟管和发蒜薹用的发刀。我们边走边看,寻找合适的物品,询问合理的价格。我妈说:“要货比三家,别着急掏钱付账,买东西要砍价。”我爸也点头应允。我说:“待会看看我爸砍的价吧。”他俩默默微笑。
街上的豫剧已经开始了当天的第一场戏。我爸说这唱的是《穆桂英挂帅》。我说:“我们听一会吧。”他说:“你们年轻人能听懂吗?”我笑了笑说:“听听看。”我们三人找了一处离戏台较远的角落,我把随身携带的小凳子放在地上,让我妈坐上去。我爸听得很入神,他边听边向我讲解:“杨家击退宋军,佘太君辞官回乡了。”“东安王兴兵谋反,佘太君心系国家安危,派曾孙杨文广前往边梁打探情报。”“奸臣王强竭力推荐平庸无能的儿子王伦为元帅。”“穆桂英接过帅印为国出征了。”······我妈说:“看个戏就你自己说,我们看不懂啊。”我看着我妈憔悴的脸,听着我爸对戏剧的解说,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五年级陪奶奶看戏的画面。
我想,世界上最快的莫过于时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也远不过回忆。我生怕我们在时光的旅途中走散,便站在中间,双手紧紧攥着爸妈的衣服,稳稳地走好每一步。这些不经意间留在脑海中的画面,会成为我们生命中最深刻的脉络,它带着温度,也带着亲情,伴随着我们的身体和灵魂,一路前行,所到之处便是命定的终点。我们终究会殊途同归,定会相伴而行。
听完豫剧,我们三人便随意走动。蹦蹦车、套圈、旋转木马,各类摊位应有尽有。人群拥挤,我时刻留意着我妈倾斜的身体。走到一处卖膏药的小摊前,我妈被吆喝声吸引。她的腿一直有风湿性疾病,成年累月地劳作,日复一日地割草拔兔毛,每到雨季来临,膝盖就隐隐作痛,一直药效甚微,难以根治。看着那黑色盒装膏药,以及老板的介绍,我也动了心,想买下来。毕竟大家都有一颗“万一”的心理,对任何事情总想要寄托一丝希望,也给生活一份期待和念想。
今年,又到了庙会时节,但却不是周末。我爸早早地和多年老友相约同行。他们同在教育系统工作了一辈子,无话不说。见到我,他说:“小伟也在家呢。”紧接着,他看向爸爸说:“我们能不老吗,小孩都已经是当爸的人了。”
老家的庙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模样和形式似乎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街边的摆设多了些时代的元素和内涵,依旧深深地刻印在人们心中。豫剧台下仍旧是黑压压的人群,还是老人居多。二十多年过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成为老人,从不爱看戏的人变成了喜欢看戏的人。他们早早地搬起凳子坐在台下,跟随着剧情变换着情绪。时光更替了很多,也改变了很多,当年的年轻人如今已然爱上了看戏。
庙会在我的心中,已然成为了具有特殊意义的象征性符号。小时候去,只是凑凑热闹,跟着人群乱跑。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庙会是一种心灵寄托,是在不变中发现已变的痕迹。
晚上,下班路过街边,我远远的望去,戏台上穆桂英已经接过帅印。
2025.4.28 苇小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