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28期“景”专题活动。
老家的院子是我三岁那年盖的,五间的院子只盖了三间,屋里是砖头砌的大炕,全家八口人都睡得下。
爸爸是外地人,他和妈妈结婚后落户在辛南村,一直借住在吉喜舅舅家的四合院。我们住进新房的第一个记忆是不久就生下了弟弟,那是全家最快乐的事——生了五个丫头,李家终于有儿子了!
我家的房子在村子的最东边,当时还没有围墙,我家屋后是街道,外公和二舅三舅的院子就在我家西北对角的屋后,外婆照顾妈妈月子很方便。74年的时候,坐月子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弟弟过满月的时候吃的是蘸豆角。
蘸豆角是把各种菜切条切块备着,面是高粱面加一些榆皮面(对,榆皮面顾名思义就是榆树皮晒干后磨成的粉,它的作用是加入高粱面一起和面后,面胚筋到),用温水和成糊状。面醒好,锅里的水煮开,把菜料放到面糊里裹上面糊,用筷子一个个夹上放到锅里,等裹着面的菜块都浮上来,面料就熟了。
蘸料是西红柿酱和油酱,油酱是油爆的葱花加醋加酱油加盐的酱。调料里加一些蒜末和青辣椒碎,哇哦!裹着面的菜蘸上调料,一入口,蘸料和菜料融合的香味,让味蕾从舌尖到肚里,好吃到眉毛都掉了。那是我们当时想起来最最好的美味。
不过蘸菜时有先后顺序,第一要蘸的是土豆条,土豆要多煮才能熟,所以要先下锅。豆角最好裹面,不过它最不易熟,所以要先把豆角煮到六分熟捞出来放凉备用,菜料裹上面下锅的次序是土豆、茄子块、豆角。我家的孩子多,70年代里,一见吃的,大家都会抢着要,遇上一年也吃不了几回的蘸豆角,只要从锅里捞出来,我们五个孩子就风卷蚕食一扫而光。
给菜料裹面下锅,是用筷子一根一根地下的,五张嘴,一个人下面,外婆下面手酸了,故意把没熟的豆角裹上面下了锅。等捞到盆里端上桌,我们咬了一口就哇哇吐出来,这才怏怏不乐地住嘴下桌。
妈妈出了月子后正是夏天,五间房的大院子,她拾掇得平平整整。大姐上高中住校,妈妈和二姐在院子中央和了黄土泥,二姐用簸箕锹给妈妈手里的方木框模具里填泥,妈妈用小方铲在泥胚上一抹平,多余抹下的泥胚挑到铲子上,模子往上一脱,方块泥胚就原地晾在地上。二姐再次往空模具里填泥,妈妈把铲子上挑着的泥也填到模子里,再抹平泥面,再脱模子,院子的空地上一排排方泥胚就列队摆满了院子。
等个三五天,太阳晒得泥胚干了,妈妈和二姐把泥胚一个立起来再晒一天。妈妈在黄土里加碾碎的麦秸和成稀泥,依然是她俩搭档干活。妈妈在围墙的石头地基上摆泥胚,二姐用簸箕锹填泥浆,妈妈用铲子抹缝。脱泥胚,砌墙,一周砌一层墙,都是二姐和妈妈做的。西墙砌到两米高后,院子做了高高的两开的木大门,西墙中间又盖了厨房。厨房是外公和两个舅舅还有爸爸休假搭手盖的。
我家没有砌东墙和南墙,南面是邻居的后墙,东面是二关大娘家。二关大娘家和我家的子女都是六个,不过和我家相反,我家五个姑娘一个小子,她家五个小子一个姑娘。我们两家处得亲如一家,她家六间房的院子,只砌了东墙,和我家连起来就是一个十一间房的大院子。我们两家院子中央都开出空地,屋门口有一米多宽的平台,剩下的地划成小格子,种些蔬菜,养些花。我们两家谁家做了好吃的,第一碗就给对方送过去。我们姐弟六个嘴挑,别人家送过来的吃食都不爱吃,总感觉他们做的吃的不如妈妈好,也感觉不如妈妈做的干净。可是,我们六个不挑二关大娘家的吃食,二关大娘做得和妈妈一样干净又好吃。
我们两家的孩子多,但我们从小友爱互助,从来没有吵过架,在学校里有谁欺负我们姐妹,二关大娘家的几个虎子都会站过来护着。
炎热的夏天,晚上不关门,门外挂着竹门帘,也不拉窗帘,可以躺着看星星。凉爽的风一吹,就是天然的空调。收完麦子的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到院子里上茅房。上完之后,迷迷瞪瞪摸进了二关大娘家。我瞌睡得紧,上炕倒头就睡。二关大娘和巧兰姐正坐着聊天,见我摸进来,两人会心一笑,巧兰姐问我:“五儿,你家今天来客人了?”
我闭眼继续睡,迷迷糊糊地回:“嗯。”巧兰姐哈哈大笑,我一激灵惊醒过来,羞得麻溜跳下炕,趿拉上鞋,一溜烟就窜回家。第二天醒来,巧兰姐说我这叫梦游。
兄弟姐妹多的快乐时光只在结婚前,生了儿子的更明显。巧兰姐排行老三,她虽然是五个虎里的唯一女孩,但她从小干活最多,男孩只干地里的体力活,她不但要干地里的活,家里的活也是她干。虎儿大大娶了媳妇后,生了三个姑娘,二关大娘大爷虽然没有明着重男轻女,二虎哥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二关大娘明显照顾二媳妇和孙子多。为了给三虎四虎五虎攒娶媳妇的钱,巧兰姐初中没上完就在家种地,后来把她嫁到离辛南村很远的村子,那个村子以种菜为主,家家户户有一望无际的地,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收了菜还得出去卖菜。我见过巧兰姐男人,个子不高,因为长期风吹日晒脸黑黑的,他家给的彩礼多,二关大娘没有给巧兰姐陪嫁,她嫁过去之后,家里的菜和粮食就没缺过。不到一年,模样俊俏白白净净的巧兰姐也成了黑脸庞。她不但忙着小家,二关大娘家平时地里忙,也会叫巧兰姐回来帮衬。
二关大娘家的媳妇一个比一个厉害,她们不会和二关大娘明面上闹,娶媳妇的彩礼一年和一年的行情不一样,但是大媳妇们不高兴啊,三虎哥娶的媳妇家境好,丈人给三虎哥安排了好工作,结婚的彩礼自然要多一些,大嫂二嫂都不高兴,准备婚礼时,两个嫂嫂都不管不问,一个回娘家住着,一个躲在家不声不响。二关大娘只好借钱,又给两个媳妇补了一半差价,两个媳妇才喜眉笑眼地添了手。
三虎哥娶了媳妇后,二虎哥自己盖了新房搬出去住,和原来的院子隔着两条街,步行三分钟就到了。四虎哥娶了媳妇后,我们两家中间才砌了一人高的墙,不过垫个矮凳站上去,墙两边的人可以看到对方的头,两家递个东西依然很方便。只是,各家忙着各家,以前可以端着碗吃饭聊天,现在要绕一圈才能聊天。
二关大娘家的院子里添丁进口,我家院里只有过节时,才能热热闹闹,姐夫们炒硬菜,我们姐妹剁馅捏饺子,孩子们撒欢嬉闹。二关大娘家一过节,几只虎跟着媳妇回娘家,院子里就剩他们老两口。二关大娘家的五个媳妇在村里说起来都是好媳妇,从来没有明面上和大人吵过架,但是眉高眼低妯娌们暗自较着劲。二虎哥跑运输家里忙,平时二关大娘少不了过去帮着带孩子,虎儿嫂子就不太高兴,私底下说大人偏心二虎,喜欢孙子,大嫂生了三个丫头,总感觉大人轻看三个孙女。她叫三个丫头好好学习,一定要比二虎家儿子有出息。后来果然如此,三个姑娘都上了大学,有了好的前途。
三虎哥有了好工作后,在外面不三不四,经常和三嫂吵架,二关大娘心疼三嫂,平时常向着三嫂。四嫂个性跋扈,把四虎哥拿捏得死死的,四虎哥在屋后的邻居家打麻将,和哥们吹牛说他不怕四嫂,在家想干嘛就干嘛。四虎哥话音未落,四嫂就进了门,她二话不说就掀翻了麻将桌,四虎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灰溜溜地跟着四嫂回家。吓得众人再不敢叫四虎哥打麻将。
四嫂隔三差五训四虎哥,三虎哥隔三差五吼三嫂,爱面子的二关大娘心里经常刮风下雨。她老人家去给二虎哥的孩子做饭回来的路上,好好地突然摔倒,竟然骨盆受伤,那以后就卧床,五虎孝顺,一直照顾大娘,不到两年二关大娘就没了。
那个时候我也嫁了人,心里特别难过,我和二关大娘亲,她在我心里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妈妈,她说话温柔,爽朗风趣,小时候我妈心烦训我的时候,大娘常维护我。我学织毛衣时,我妈教了我几次都没学会,忍不住训我:怎么这么笨,织毛衣不是看看就会的事吗?她这样一说我就紧张,一紧张就学不会。
那天二关大娘来我家,见我拿着毛衣针发愁,她温柔地笑着,拿过针线在手上慢慢比划,她自己做了一次,然后让我试,我竟然一下就会了。要知道,她是左撇子,拿针线的手和我是反的,但我看了一遍竟然一下就通了。仔细想想,是大娘说话语气亲切,眼神里含着赞赏和鼓励,所以我心里放松,一下就会了。想起二关大娘我就很温暖,所以她没了我难过了很久。
生了五个儿子和五个女儿的日子截然不同,小时候,生了儿子人们看待不同,说话做事高看一眼。我妈生了我们五个女儿,人们说话做事明里暗里欺负。但是,儿子结婚后,女儿嫁人后,结局就微妙地变了。我爸我妈沾了女婿不少的光,五个女婿都关照弟弟,弟弟工作、买房、娶媳妇,都有姐夫们帮助,日子锦上添花。五个儿子正相反,大人的积蓄一次次掏空,大面子上过得去的就是好媳妇,遇到父母头疼脑热,各家都在心里衡量,一个看一个,能照顾大人的只有毛手毛脚的小儿子。
过光景,儿子女儿还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