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清明回乡,遇见一片壮阔的金银花海,满树满眼,黄澄澄一片耀目的辉煌。
爷爷奶奶的墓侧,生长着一片高高低低的檵木,像一排排挽手而立的勇士,昂首挺胸地为长眠于此的两位老人遮风挡雨。不知何时起,数根金银花藤卷着檵木树干悄然无声爬上了树梢,蓬勃生长,遮树盖梢,清明时节突然开出这一片金色的花海。阳光照耀下,波光粼粼,养目慰心,微风吹过,枝曳花摇,淡淡的药香沁人心脾。
也许,农村已经没人采摘金银花了,不受打搅拉扯的金银花才能生长得如此肆无忌惮;亦或是老天垂顾,送给奶奶这样一份最好的祭奠与纪念。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奶奶与金银花有着几十年的不解之缘。
打我记事起,每年布谷鸟开始张嘴唱歌,年近花甲的奶奶就背个竹篓荷根长长的竹钩子出了门。
金银花开了。门前屋后,溪畔河岸,路边山窝,到处是一树一蓬迎阳而开的金银花,自在生发,无拘无束。长长的藤蔓,或攀上树梢惹风引蝶,或探向水边戏水留影。那花,纤秀雅致,开得如艳阳般晃人眼睛,一丛丛,一簇簇,纯白的,金黄的,两两相聚,成双成对,白的清雅,黄的高贵,花团锦簇。阵阵清香,从无数花萼淡淡飘出,有风随风,无风自溢,香满山川。
金银花学名菰腺忍冬,属多年生缠绕灌木。江南忍冬夏季开花,有白有黄,白花如银,黄花似金,故被人称作金银花。金银花追阳逐水,有一点水份,一缕阳光,便能滋生漫延,山坡上,溪水旁,荆棘丛中,随处贱生贱长。金银花如金似银,亦花亦药,拈几茎金银花,放进茶杯,泡上热水,顿时,香气氤氲,清凉爽口,润肺止咳,清热解毒。
采摘金银花,是奶奶为数不多的赚钱门道之一。
奶奶没有进过学堂,目不识丁,但她是个出身大户人家的女子,娘家世代经商,家资丰饶。也许是在娘家的药铺学识了一些中草药,从嫁到我们家开始,奶奶便会采中草药卖钱,摘金银花、挖金线吊葫芦、采黄枝子等等,开本村采药风气之先。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祖父是村人口中的“吊壳子”,懒惰而毫无责任心。土改后不久,曾祖去世,面对家中十几亩耕地和一大家子人口,祖父选择了逃避,跑到离家几十里的一个小粮站去为那三两名职工做饭,没有工资只管饭。还在读小学的父亲被迫辍学,回家顶门立户。是勤劳自强的奶奶帮衬着自己尚未成年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抚养叔叔和两个姑姑长大。奶奶这一帮,就是几十年,一直到她八十二岁去世。
大集体时代,农村极其贫穷,农民只有出力赚工分糊口一条路。那些年,家里人多劳力少,年年生产队决算时我家都是“超支户”,分不到一分钱,还得倒欠队里一大笔。
家里平时的开支,就只能指望奶奶卖猪买猪崽后的盈余以及她采卖中草药换来的“仨瓜俩栆”零钱了。奶奶为了减轻我父亲的负担,只有拼命养猪,一年养两茬,一栏两三只。奶奶养猪手气特别好,她自称“随手来”,喂啥猪吃啥,吃啥都长膘。连公社食品站的老李站长都知道她是把养猪好手。猪栏里常年有三四头猪,打猪草,煮猪食就成了她的主要日常。
后来,奶奶年事渐高,年老体衰,猪养得少了,药挖不动了。只有采摘金银花,她一直坚持着。
奶奶最后一次采摘金银花是在她去逝那年。那时候,家里的条件已经大为改善,衣食无忧,新居敞亮,经济宽裕。但她就是闲不住,金银花一开,依然在房前屋后的山上水边钩枝扯藤忙忙碌碌。我赶回家中时,院子内、房顶上、柴堆上到处是一米筛一米筛一簸箕一簸箕一团箕一团箕的金银花,鲜的蔫的干的,黄的白的褐的,一股浓浓的药香湮满屋宇。奶奶是在她最爱的金银花香中无疾而终溘然而去的。
父亲晚年不止一次讲过,在家庭的至暗时刻,是我救了他的命:三岁那年,父亲突患怪病,县、地、省三级医院住了一圈院都束手无策,回家卧床一年多,家里山穷水尽已到极致。九月开学时,上二年级的姐姐问父亲要二元钱交学费。那一刻,父亲终于崩溃了,心中暗暗下了那个最可怕的决定。三岁的我就是那时进了房间爬上了父亲的病床,父子相看,父愁子欢,一双小手抹不尽父亲眼中的两行凄泪,却抹去了他心中的弃世之念。
第二天,奶奶进了父亲的房间,从裹了三四层的一个旧布包里拿出两张皱巴巴的一元人民币,让姐姐去大队小学报名开学。那是她卖完最后一茬金银花,给自己留下的买盐、买灯油、买洗衣粉的钱。时至今日,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紧紧捏着这两张皱巴巴的纸币,性情刚烈的父亲泪流满面。
那两天,是我们一家坠落至底的时刻,是那个圆弧底的最低点!从那天开始,在儿子小手的牵引下,父亲挣扎下床;从那天开始,父亲再也不让儿子离开视线,儿子蹒跚到哪他颤巍着跟护到哪;从那天开始,儿子一天天长大,父亲一天天康复,家庭在一天天一年年的时光飞逝中否极泰来柳暗花明。
我的奶奶,在那些最艰难的时光最困苦的日子里,用她卖金银花那点微薄收入,支持补贴自己的儿孙。自己却从来舍不得乱花一分钱,吃着最节省的饭菜,穿着最廉价的粗布衣,夏天,打着赤脚省鞋,冬天,就着火笼省袜,含辛茹苦,一生清贫。
但是,她萤火般的力量却给了子孙太阳般的温暖和动力,让子子孙孙像金银花一样向阳攀升,蓬蓬勃勃,势不可挡,最终在阳光下盛开出耀眼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