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瑶的钢笔尖在纸面上悬停了足足十秒，一滴墨汁承受不住重量，坠落在校样稿上，晕开成蓝色的叹息。她皱了皱眉，用吸水纸轻轻按压，却让那个错误的标记变得更加显眼。窗外突然炸响的雷声吓得她手一抖，钢笔在稿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蓝色伤痕。
"该死。"
她懊恼地合上稿件，抬头望向窗外。半小时前还只是阴沉的天空，此刻已变成翻滚的铅灰色巨浪，雨水像被撕碎的珠帘般倾泻而下。人行道上的行人纷纷抱头奔逃，几把脆弱的雨伞在风中痛苦地翻转着骨架。
墨香咖啡馆里顿时挤满了避雨的客人。季瑶庆幸自己早到了一小时，占到了靠窗的这个位置——一张小小的圆桌，一把不太舒服的铁艺椅子，但胜在有电源插座和相对安静的环境。她二十八岁生日那天送自己的礼物，就是允许自己每周六下午在这里度过三个小时的独处时光，远离合租公寓里永远堆积如山的脏碗碟和室友李晓雯无休止的恋爱抱怨。
服务员走过来，在她已经空了的咖啡杯旁放上一杯新的热美式。"看您一直在工作，送您一杯。"女孩腼腆地笑了笑，露出两颗俏皮的虎牙，"我们快打烊了，外面雨太大。"
季瑶这才注意到咖啡馆里已经亮起了温暖的橘黄色灯光，在暴雨制造的昏暗背景下，像一艘漂浮在海上的救生艇。墙上的时钟指向五点四十，她居然在这里坐了将近四个小时。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把散落的稿件收进文件夹，准备等雨小些就离开。
就在这时，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后的陶罐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男孩站在门口，像一条刚被捞上岸的鱼。他的白色T恤已经完全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膀线条和精瘦的腰身，牛仔裤的裤脚不断往下滴水，在门口形成一个小水洼。他甩了甩头发，水珠四溅，惹得附近几位客人发出小声的惊呼。
季瑶下意识地往窗边缩了缩，希望不要被水溅到。她今天穿了新买的米色亚麻连衣裙，搭配浅驼色的针织开衫——这是她为数不多能让自己在周末也保持体面的装备。
男孩环顾四周，发现咖啡馆已经座无虚席。他的目光扫过季瑶这边时停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可以拼个桌吗？其他位置都满了。"
他的声音比季瑶想象的要低沉，带着雨水般的清冽。近距离看，他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T恤胸口印着"文学院诗歌节"几个褪色的蓝字，左肩背包的侧袋里插着一本《博尔赫斯诗选》，书脊已经磨损得很厉害，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季瑶犹豫了一下，但教养让她无法拒绝一个淋成落汤鸡的人。"请便。"她把自己的东西往笔记本方向挪了挪，给他腾出半张桌子。
"谢谢。"男孩拉开椅子坐下时，带来一阵混合着雨水、青草和淡淡柑橘的气息。不是香水的味道，更像是某种沐浴露，简单干净。他从背包里取出那本《博尔赫斯诗选》，小心地用纸巾吸干封面的水渍，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一个受伤的小动物。
季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在这个电子阅读盛行的年代，会随身携带纸质诗集的年轻人实在罕见。而且那本书的版本她很熟悉——十年前绝版的译文丛书，她大学时也曾珍藏过一本，后来在多次搬家中遗失了。
"你也喜欢博尔赫斯？"话一出口季瑶就后悔了。她本打算保持距离的，但职业病让她对爱书的人总是多一分好奇。
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有人突然点燃了里面的烛火。"尤其是他早期的诗，《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我几乎能背下来。"他翻开书，指向其中一页，"这首《雨》特别适合现在，不是吗？"
季瑶凑近看了一眼，正好读到"突如其来的暴雨如同回忆..."一句。一滴水从男孩的发梢落下，砸在那个"雨"字上，墨迹微微晕开。
"我叫程阳。"他合上书，伸出手，"S大中文系，今年大四。"
"季瑶。"她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触感意外的温暖，尽管他整个人都湿漉漉的。"我是编辑。"她指了指桌上的稿件，算是解释自己为什么周末还在工作。
"《午夜出版社》？"程阳瞥见稿件页眉的logo，"我超爱你们出的那套拉美文学丛书！"
季瑶惊讶地挑了挑眉。那套书销量平平，知道的人不多。"那是我的第一个项目。"她不自觉地放松了表情。
程阳笑起来时右脸颊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所以今天是命运让我遇见你。"他半开玩笑地说，眼睛却认真地看着季瑶，"我毕业论文就是研究博尔赫斯对当代中国先锋文学的影响。"
季瑶正想回应，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打车软件显示她叫的车还有三分钟到达。她匆忙收拾东西，起身时手肘不小心碰倒了程阳刚点的拿铁。褐色的液体瞬间在桌面上蔓延，有几滴溅到了程阳已经半干的白T恤上。
"对不起！"季瑶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
程阳却笑了："没关系，反正这衣服也该洗了。"他接过纸巾，随意擦了擦，"不过，你得赔我杯咖啡。"他眨眨眼，表情狡黠又天真。
季瑶愣了下，随即明白这是他要联系方式的拙劣借口。她应该拒绝的，应该礼貌地说"我赔你钱"然后离开。但鬼使神差地，她拿出了手机。
"加个微信吧，下次请你。"她说出口就后悔了。
程阳的眼睛亮了起来，迅速扫码添加好友。他的头像是一只橘猫，微信名简单直白——"程阳"。
雨还在下，但季瑶叫的车已经到了。她匆匆道别，冲进雨里，没看到身后程阳一直目送她上车的眼神。
出租车上，季瑶发现自己的书签不见了——那片手工制作的枫叶书签是她从京都带回来的纪念品。她叹了口气，猜想可能是收拾东西时掉在了咖啡馆。
直到晚上洗完澡，季瑶才看到程阳发来的第一条消息。不是文字，而是一张照片——她的枫叶书签安然躺在一本《博尔赫斯诗选》上，旁边是杯冒着热气的红茶。配文只有三个字：
"我捡到了。"
季瑶把手机扔到床上，用毛巾狠狠擦了擦头发。她二十八岁了，一个理智的成年女性，不该为这种幼稚的搭讪方式心动。但当她拿起吹风机时，却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哼着歌。
窗外，雨声渐歇，五月的晚风送来一阵栀子花的香气。季瑶走到窗前，发现云层间透出一颗明亮的星星。她拿起手机，犹豫了很久，终于回复：
"谢谢。那本书...保管好。"
发完这条消息，她像完成某种仪式般长舒一口气，然后迅速关掉手机，仿佛害怕看到即时回复。但躺在床上时，她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浑身湿透的男孩，和他睫毛上摇摇欲坠的雨滴。
季瑶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程阳正对着手机屏幕傻笑，把那片枫叶书签小心翼翼地夹进日记本里，旁边写着一行字：
"今天，我遇见了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