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的锣鼓声自书页间响起时,恍若推开了一座尘封的戏楼朱门。陈彦笔下的《主角》,恰似老戏台上褪色的织锦幕布,轻轻一抖便落下百年风霜。忆秦娥从放羊女到秦腔皇后的蝶变,恰似古老技艺在岁月长河中的涅槃重生。当幕布开合间,我们看到的不只是红氍毹上的悲欢离合,更是一曲关于文化命脉如何绵延不绝的永恒咏叹。
锦瑟年华皆付与台前幕后。县剧团斑驳的练功房内,青砖地面早被无数足尖刻出深浅沟壑,木窗棂间漏下的晨光里永远浮动着细碎尘埃。忆秦娥初学“卧鱼”时摔碎的瓷碗,在墙角堆成小小的白塔,每个碎片都映着少女倔强的眉眼。作者写她“把腿架在砖墙上,像钉进木头的楔子”,这般具象的描摹,让千年技艺的传承化作触手可及的体温。老艺人用烟袋杆比划身段,烟灰簌簌落在青衫上,却比任何丹青更精准地勾勒出戏曲程式。当月光爬上水磨石台阶,那些独自对镜练习的身影,恍若菩提树下的苦修者,将肉身铸成联通古今的桥梁。
师徒间的缄默教诲比锣鼓更惊心动魄。胡三元打板时暴起的青筋,苟存忠临终前颤抖的指尖,都在无声处传递着衣钵的重量。老琴师调试胡琴时总要焚香净手的习惯,不是迂腐,而是将技艺供奉成信仰的仪式。书中那位教“吹火”绝技的前辈,用最后的力气吐出“气要沉在丹田,火要烧在魂里”,此言此语带着铁器淬火时的凛冽。忆秦娥跪接师父传下的头面时,鬓间珠翠轻响如檐角风铃,却压得双膝陷入青砖三寸。那些代代相传的戏本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比正文更鲜活,某处“此处吸气如吞山河”的朱笔小楷,分明是前辈艺人在时空彼岸的提点。
文化长河奔涌向前,传统技艺在激流中寻找自己的航道。当现代霓虹映红戏台檐角,忆秦娥依然固守着“唱念做打”的圭臬。作者写她拒绝改良版《游西湖》时的眼神,“比鬼吹灯的火焰更灼人”,这团火既烧灼着陈规的桎梏,也照亮了本真的可贵。戏班青年偷偷用手机录下她的身段,古老技艺便顺着电波在云端生根。那些坚持用真嗓不用麦克的夜晚,声波撞在混凝土墙壁上,激起的回响竟与百年前木结构戏楼的余韵暗合。老衣箱里泛黄的戏服,经后人缀上暗纹衬里,在灯光下流转出古今交织的华彩。
梨园春秋的帷幕后藏着整个民族的精魂。当忆秦娥在废弃剧场独自走台步,蛛网轻附的镜中映出无数重叠的身影:唐朝教坊的舞伎,元代勾栏的优伶,清末茶园的名角,都在她旋转的水袖里若隐若现。陈彦写戏班迁徙时“车载的不只是行头,还有八百年的魂魄”,这般笔力穿透纸背,直指文化传承的本质。那些被岁月磨去姓名的前辈,在书中化作秦腔曲牌里的某个音符,永远跳动在后来者的血脉中。正月里祭老郎神的香案前,跪拜的不仅是当代艺人,还有穿过时光长廊而来的历代宗师。
斜阳为雕花雀替镀上金边时,空荡的观众席突然落满透明身影。忆秦娥卸妆时留下的泪痕,在油彩下蜿蜒成隐秘的河床,流淌着所有为艺术献祭者的悲欣。陈彦将这种献祭写得极美:“她把自己熬成灯油,只为续上戏文里将熄的烛火”,这般燃烧却不见灰烬,只在星空下化作指引后来者的永恒星光。
梨园春秋终会老去,但文化血脉永远年轻。秦岭的雪年年覆盖庙会戏台,融雪时总能听见时光深处传来清越的板胡声,那是无数艺人用生命谱写的传承乐章,在历史长空中回响不绝。
(2024年1月19日 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