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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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对面的少年神情恍惚地搅动手里的瓷制小勺,咖啡随之一层一层翻滚开来。他搅咖啡的动作极为有韵律,左右左,左右左,左右左。

我放下手中的病历本,摆出一幅平易近人的模样来,微笑地看着他,等着他开口讲话。

少年抿了一口咖啡,拿出纸巾把勺子擦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搁在托盘上。他眼睛看向我,眼神干净又纯粹。

"杜医生,我晚上睡觉时常常感觉有一双手从后面搂住我,冰冷却又舒服,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我知道是他。"

他讲话的速度不疾不徐,平静的语气里藏着力量。

我拿起铅笔,在白纸上涂出几片乌云。从彩铅盒里抽出灰色的那根,寥寥几笔的勾画,一个人撑着一把黯灰色的伞站在乌云下面。

" 当人想摆脱现状但又缺乏行动的勇气时,往往会投向灰色的怀抱。 焦虑或颓废中的人往往用灰色来中和或减弱外界的压力。"少年低头盯着我的画纸,"我还是博士生的时候选修过色彩心理学,杜医生。"

我并无多少讶异的情绪,抽出蓝色的铅笔,在伞的边缘涂上几小块蓝色。

"你的病历本上说,在我之前,你已经看过了12位心理医生,包括国内知名的心理学兼催眠大师,他们全都无能为力。为什么你会选择我?我并不认为我能比他们做得更好。"我把鼻梁上的眼镜扶正,直视少年的目光,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蛛丝马迹。

"四年前有一个女孩因为男朋友去世,承受不住打击,自闭了将近半年,却在您这里仅仅呆了一个下午就重获新生。"少年眼睛眨了三下,"两年前,一位父亲由于女儿无端卷入一桩谋杀案被残忍杀害,整日情绪不稳,最后干脆精神崩溃,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也是仅仅一个下午,您就让他恢复正常。"他嘴角这时候向上翘了翘,然后转瞬间就放平,"杜医生,我只想驱散近年来的这些噩梦。"

我把两只彩铅塞回盒子里,把刚刚涂画的白纸揉成一团,顺手丢到脚边的垃圾桶里。

"你喜欢鸢尾花么?"我将身体整个靠在后面的椅背上 ,脸上是万年不变的笑容。

"不喜欢。"少年答得干脆又利落,当然,我是说如果忽略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之外。

"那么下雨天呢?你喜欢雨天么?"我维持这个姿势继续发问。

"也不喜欢。"依然答得很快,像是周身围了一圈铠甲,事先就排除了一切的侵入。

"你觉得在下雨天送你一束鸢尾花的人是怎样的人。"

少年的眼神闪烁了几下,此刻的他看起来像站立在万军从中的小卒,渺小又无助。

"大概不是神经病就是没有情趣的人吧。"他语气随便且冰冷,看样子又穿起了一身盔甲。

"好了,我们换个话题。"我把身子坐正,"你怎么看待劈腿的人?"

"那说明别人身体柔韧度好,不过说起来如果他能够高空翻腾三周半再劈下来我觉得视觉效果会更棒。"少年嘴角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

"我也觉得那会比较有看点,就跟中国跳水梦之队男子69式跳水动作一样,看点十足。"直到现在我才露出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不过我说的是劈腿,可不是劈叉哦。"

"劈腿么,人之常情吧,毕竟谁也不是圣人,不是很正常么。"他毫不在意地说,我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他放在腿上的手,紧紧的握成拳头。

"喝口咖啡缓缓吧,看你似乎还是很紧张。"我抽出铅笔在新的白纸上涂涂画画,没有再步步紧逼。

少年听话地端起杯子,轻轻啜了一口。目光落在我描图的笔上。

我注意到少年搅咖啡的瓷勺设计得很有趣,尾部是一个能够让手指通过的环的形状,跟一般的弧状尾部完全不同。

"介意我看看这个勺子吗?"我指了指托盘里的瓷勺。

他的眼神还停留在我的图画上,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的目测没错,这勺子确实能够戴在手指上,并且长度很短,像是一个别出心裁的戒指。我把勺子套在右手中指上,略有一点点大,勺子向下垂着,左右晃动。

少年看了半晌图,突然笑了,"虽然经过很精巧的改编,并且综合了好几副高级的辅图,但是大概的脉络还是没有变化。这是一幅催眠图,杜医生,你想催眠我。"

我对上少年的视线,回答地十分坦诚,"当然,不催眠你我又怎么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晃动自己的中指,"不过嘛,这催眠图只是个幌子罢了。"

三,二,一。瓷勺左右摇晃的波纹里,少年已经安安稳稳地靠在椅子上,陷入梦境。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少年双眼紧闭,话语却异常清晰。我拿出笔快速地记下来。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我尝试在他的梦里开出一扇窗户。

"门,关的紧紧的门。"

"打开它。"

"锁上了,不行,我没办法。"

"掏出钥匙,在你右边兜里。"我起身走到少年跟前,把瓷勺套在他手上。

他的眉头紧紧皱成一团,表情痛苦又挣扎。一阵死一样的寂静过后,他的脸舒缓开来。

"门后面有什么。"我坐回靠椅,继续引导他梦的走向。

"胡蜂,大片的胡蜂。他们正在叮人。我得走出去,太多了,黑压压一大片。"

我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握住笔的手不断地发抖,好一会儿,我才敛起自己的心神。"把门虚掩上,别怕,它们不会冲出来的。"

少年没有再说话,他举起右手的食指,放到嘴边舔了舔,然后咂了咂嘴。

"你在吃什么。"少年的反应让我有些讶异,明明是我在主导这场梦境,他却有了自主的动作。

"蜂蜜。"少年回答,他又把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还有白糖的味道。没错,这味道是掺了白糖的蜂蜜。"

我手中的笔啪的一下掉在了地上,脑袋里有些封闭了很久的东西突然炸开,与此同时,屋里的大摆钟开始发声。

当,当,当,连续又平稳,不多不少正好三下,我只觉得眼前一黑,等到再次有知觉时,已经在一间旅店的卫生间里。

我尝试拧动已经生锈的门把手,却怎么也无法将门打开,然后一个声音直接传到我耳朵里,"门被反锁了,钥匙在浴巾上。"

我捂着头,努力让自己清醒,那声音却在耳边又重复了一遍。我将信将疑地把手伸到浴巾上,冰凉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颤,拿下来,是一串钥匙。

我压抑住心里强烈的不适感,将钥匙对准空隙插入,轻轻一拧。

晴天霹雳都不足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那张我日夜都竭力想忘记的脸,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赤身裸体。

我感觉有人在拿针扎我的头皮,一下,一下,快准狠。在这让人窒息的疼痛和沉默里,脑子里那个声音成功让我摆脱出来。

它在耳边,轻飘飘地说:"闭眼。杜。闭眼。"

这次我没有任何质疑和犹豫,直接闭上了眼睛。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我闻到了寡淡的香气,然后是嗡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强烈。

直到再也没办法无视耳边这嘈杂的声音,我眼睛微微张开一条小缝。

铺天盖地的胡蜂,铺成了一道黑云。那张脸在胡蜂群里,对我笑,然后一层一层,被淹没。我止不住地放声尖叫,然而胡蜂散去后,地上只剩下一堆骸骨。我甚至都没有了哭的力气,直接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面前的少年刚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他优雅地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拭几下嘴唇,然后朝我伸出右手。

"重新认识一下,荀栗。哈佛大学最年轻的心理学教授。"

我自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没有理会他伸过来的手,自顾自的回到靠椅上坐下,脑子里仍是刚才的场景,心下一片茫然。

少年很矜持地笑了笑,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们一个一个来,反正时间充裕。"

我双手攥成拳:"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催眠我的,为什么我完全没有感觉。要知道我可是……"

"你可是催眠大师,意志力强劲,不会这么容易被催眠,对吧?"少年接过话茬,"所以我选择这个时辰,"他伸手指了指房中央的大摆钟,"刚忙了一个上午,连午饭也没吃上,就要匆匆应付我这个病人,杜医生,我选择了你最疲倦也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间。"

我苦笑着摆摆手,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那么你来此的目的是什么?"

"解开你的心结。"

"心结?"我冷冷一笑,"我有心结怎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没关系,你的梦知道就够了。"

我此时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有些震怒地看向他,"你只是催眠我而已,不可能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掺了糖的蜂蜜,胡蜂,酒店。这三样东西凑在一起,你倒是说说,杜医生,除了梦见他,你还能梦见谁?"少年的眼神变得玩味而恶毒。

深藏在心里长达八年的梦魇此时被人轻描淡写的道出,我心里的震惊实在难以言表。

"我这次来就是受我哥所托,前来解开你的心结,让你好好过生活,我哥他还活着。"少年眼神黯了黯,"当然,活得不怎么好便是了。另外,我哥还特别嘱咐我,你这人偏执又感性,很可能会因此留下什么心理阴影,叫我要好好给你诊断一番,呵,我哥倒是了解你。"

"怎么可能,我明明亲眼……"我开始语无伦次。

"明明亲眼看到他被胡蜂蛰得面目全非,然后失去了呼吸倒在你面前,是吧?假借散步之名把我哥诱拐到附近的山上,然后用掺了白糖的蜂蜜吸引胡蜂,你这么会盘算,不去当罪犯真是可惜了。"少年的声音冰冷生硬,毫无温度。

我头埋进白大褂的领子里,说不出话来。

"我哥只不过跟别人睡了一晚上而已,而且还是别人趁他酒醉之后爬上了他的床,你就因为这想要他的命?再说了,你就没出过轨?我哥都知道,只是太爱你,都忍了罢了。你这么冷血又放荡的人,真不明白我哥看上你哪一点。"少年一口气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全部吐出来。然后站起身来,背起他的双肩包,把咖啡杯用纸包好,放进去,转身准备离开。

我苦涩地抬起头来,千言万语卡在喉咙里,全都讲不出来。

我想告诉他我当时只是想招来几只胡蜂吓吓他给他一个教训,并没有想到会引来胡蜂群,我想告诉他这八年来我每天睡前都要对自己进行深度催眠,才能不再想起他的脸。我想告诉他除了他我再也没办法爱上任何人。

可是最终我却只能颓然低下头,轻声的朝着少年发问 "我能见见他吗?"

少年回过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当然可以,你对着时钟拨弄三下,然后自我催眠,不就可以了吗。"

似乎一秒也不愿意在这里逗留,少年说完立马大步走了出去。

少年走后,我久久,久久没有动弹。

他们都叫我摆渡人,因为我能把他们从这片绝望的孤岛摆渡出去,去到一片宽阔广袤的草原。

我握着手里的桨,朝水面轻轻一划,荡漾的波光里,他还是顶着那头栗色的头发,在十字路口对着我笑。然后消失不见。

愧疚和痛苦纠缠在一起,他还活着,而我此生再也没办法见到他了。

空荡荡的房间,我趴在办公的木桌上,怔怔地,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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