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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掠过大队部东墙下一溜儿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梢,麻雀们兴奋地聚在枝桠间,吱吱喳喳的声音包围了大队部宽敞的场院,阳光洒金般地在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此时,王医生正不紧不慢地拿着一把高梁杆扎成的长把扫帚,略弯腰扫着场院的地,一道长长的人影映在偌大的场院里,感觉似有几分孤单。
王医生是吃公家饭的,不用下地劳作。他退休前是公社医院的医生,再之前是部队的军医,再之前就不知道了,这些都是我从母亲和村人的口中听来的。可以确定的是,王医生不是本地人,他说的是夹杂着普通话的本地话,我们的方言里把中午称为“晌午”,把面条叫“起儿的”,把西红柿叫“洋柿子”,王医生吩咐他老婆时会说:中午西红柿炒茄丝,下两碗“起儿的”。王医生的老婆是四川人,说着一口街坊邻居都听不大懂的四川话。至于王医生为什么转业到公社医院而不是回自己或老婆的老家,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甚清楚。大家只觉得王医生是个神秘的人。
那时候村里给老百姓诊病的大多是缺少医学专业知识的赤脚医生,与他们相比,王医生是实打实的科班出身,刚一退休,方圆几个村子里的人就都来找他瞧病了。我小时体弱,每到冬天就咳嗽不止,白天还好,夜晚却甚,全家人挤在一铺大炕上,免不了会吵着别人。听村医的话吃了很久的甘草片,晚上还是照旧地咳,竟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母亲决定带我去看王医生。
王医生身形偏矮微胖,头顶上秃得发亮,两侧头发却是乌黑浓密,很有几分滑稽之感,往下看一张脸生得慈眉善目,让瞧病的人莫名生出几许安心来。王医生先是将他粗短的指头搭在我的手腕处号脉,又细细端详我吐出的舌头,方才慢悠悠说道:“荆芥炼蜂蜜,煮水喝上一星期,再来看。”据说这是王医生最大的好处:但凡找他瞧病的,能看了的就看,看不了的当面即说明,能吃药的不打针,能打针的决不输液。这个好处,让方圆的百姓觉得这个人不只神秘,还很让人感动:王医生太实在了,寻他瞧病,肯定是不误事的,更不消说不跑无用腿,不花冤枉钱了。
遇到谁家有老人小孩不方便来大队部卫生室的,王医生也出诊,骑一辆凤凰牌二八自行车,车胎的钢圈擦得锃亮,进门就直奔病人跟前,诊完病坐在桌前,掏出随身携带的纸笔三下五除二写好药方,交待清楚后再无一句闲话,也不理睬主人刚端上的那杯感谢的热茶,自顾着踢起自行车的脚撑子匆匆离开。久而久之,大家也便习惯了王医生的路数:诊病就是诊病,纯粹的诊病,莫说是多坐一分钟,多说一句话,连一口水也是不肯喝的。
父亲那时在县里上班,工作单位恰好在火车站旁边,有次下班后出来办事,恰巧碰到王医生两口子蹲在路边,原来是王医生的老婆要回老家,怕耽误了火车来早了,父亲热情相邀,王医生两口子才到父亲的宿舍休息了几个小时。有了这次交道,父母与王医生渐渐相熟起来,有一年我因肝炎住院,出院后要打一段时间的针,每天下午约摸四五点的光景,王医生的老婆就会出现在我家的院里。一天母亲在院里缝制被褥,刚晒过的棉花套松软暖和,我仰面躺着,傍晚的阳光给小院罩上了一层温柔的橙黄色,宅门一响,我和母亲不约而同发出一个短促的“呀!”进门的是王医生,“你嫂子今天中午扭了脚,我来给孩子打针。”话落,王医生已停好自行车到了跟前,“就在这里打,趴下,不疼的!”只片刻王医生又匆匆离开。的确不疼,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王医生的水平比他老婆高多了。
王医生的儿子长大后考上了卫生学校,毕业后在乡医院上了几个月班就辞职回家开了诊所,人称小王医生。小王医生花了几千元钱将大队部的房子买下后重新整修,墙壁刷得雪白,正中一间房诊病卖药,另外两间房摆了八张病床。小王医生看病喜欢直接输液,理由是见效快,长痛自然是不如短痛,这种治法也很受欢迎。刚开始王医生还给儿子搭搭手,后来就彻底退守到自家的小院里颐养天年了。
有人问小王医生,“你爸咋不来诊所了?”答:“他那一套过时啦,一个小感冒让人来两次,先吃两天药,两天后再来看是停药还是换药,说啥非必要不输液,和我弄不到一块。”众人哈哈一笑就算过去了,渐渐再无人说。如今这世道,人人都急,急着田里能多产粮,急着果树能早挂果,急着儿女能出人头地,急着能挣钱发大财……有人干脆是急着却不知道自己在为啥着急。既然大家都急,小王医生的急也在情理之中,没几年的功夫小王医生就给自己的儿子在县城里买了房子。再说了,王医生那套循规蹈矩的做法放在现在又有几个人能耐得?
有次回老家吃早饭时与母亲聊起小时得肝炎住院的陈年往事,话题自然扯到了王医生,“妈,去王医生家串个门吧!”我提议到。两个村子相距不远,上午十点多时,我与母亲到了王医生家门口。三间寒酸的旧房低矮地窝在一众二层小楼中,推开院门,王医生已站在正屋门前的台阶上,两眼努力地将目光送到了院门内我与母亲的身上,背微驼,整个人显得更加矮胖。“妈,你不是说王医生耳背吗?”“盼人来呢……”。进屋,方桌上一支秃头毛笔,摊着的报纸上每个字都笔划刚劲。我和母亲刚一坐下,王医生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村医、公社医院一路滔滔不绝回到了军医时代,母亲插缝说上三言两语,无意间提到上火牙疼,只见王医生骤然起身,颤颤微微进入内间,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个医药箱,小心翼翼打开,原来是一套口腔科器械:刀、凿、剪、钳、镊、夹、钩、针一应俱全,先用酒精消毒,让母亲张嘴开始检查,“这颗疼不疼?”“不疼”“这里呢?”“哟,疼!”“去县医院口腔科吧,牙周炎、龋齿,我处理不了。”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王医生:聚精会神,口齿清晰,全然没有丝毫耳背衰老的样子。我的鼻子突然酸酸的,一定是许久没人找王医生瞧病了。临走时,王医生一个劲儿地挽留:“再坐会儿嘛,再坐会儿嘛!”
回家路上我对母亲说了自己的疑惑:“王医生变了,现在的话比以前可是多多了。”“憋闷的,他老伴儿前年去世,孙子在城里上学,儿子有自己的主张,每天忙着诊所的事,平时没人跟他说话。自己耳朵又背,到别人家串门也跟个傻子似的。老无奈,老无奈,唉……”人老了,再也赶不上年轻人轻快的步伐,惧怕孤独却不得不孤独,恐惧无能却不得不面对无能。王医生也不例外,他被岁月无情地扔在这方小院中,没有陪伴,没有听众,更没有病人。
今年又回去过年,听母亲说王医生去年秋天去世了,小王医生去年冬天开始撤掉了那八张病床,只卖药,再不诊病、打针和输液。我问何故,母亲说道:“王医生那时就说过,他一个卫校毕业的,水平有限,咋能给人看病呢?他儿子不听,挣钱挣红眼了,听说去年冬天给人输液时,青霉素过敏差点出了人命,这才想起他爸的话。”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脑中闪现出那个橙黄色的傍晚,王医生推车出门时胖墩墩的背影和背影后的那句话:“记得明天去县医院复查,孩子这个病我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