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那日,恍若耕牛卸了轭头,忽然间四蹄都没了着落。从前总嫌上班如拉磨,朝九晚五被时辰牵着走,如今真个得了 "大自在",却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光阴里没头没脑地飘。先生笑我是 "从牛马变作散仙",我倒觉得更像被逐出菜园的老圃,乍然面对整片旷野,竟不知该把锄头往哪儿搁。
头一桩乐事是睡觉。冬日的被窝成了温柔乡,任晨光在窗帘上描金画银,我自拥被高卧,直睡到太阳晒着屁股才揉眼起身。偏又迷上了手机阅读,拇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古今中外的故事便源源不断涌来。夜里一盏台灯伴我遨游,书中人笑我亦笑,书中人哭我亦悲,常常不知不觉便到了凌晨,窗外的路灯都倦得眨眼睛,我才恋恋不舍放下手机。这般晨昏颠倒的日子,倒像是把从前欠的觉都一股脑补了回来,白天睡觉,夜里清醒,竟把日子过成了 "昼伏夜出" 的猫儿。
饮食也没了章法。早餐?那是年轻时的讲究,如今一天只消两顿饭,晌午起来煮碗面,傍晚炒两个菜,便算对付了肚皮。先生看着我日渐紊乱的生活,直皱眉头,说我是 "把日子过成了乱麻",我却笑他不懂退休的妙处 —— 难得自由,自然要由着性子来。
这般放纵的日子过了半年,反噬在悄然降临。那日去菜市场,在豆制品摊位前竟没认出常光顾的张婶 —— 她递来豆腐时,我只能看见塑料袋上方一双笑弯的眼睛,像浮在白雾里的两枚黑枣。骑电瓶车回家路上,对错肩而过打招呼的人,我“哦哦”俩声回想模糊的五官,其实并不知道这是谁?眼科诊室的裂隙灯亮起时,医生的镊子夹着棉签在我眼前晃动:“泪膜破裂时间只有 5 秒,相当于眼睛在沙漠里裸奔。”
走出医院时,春风正掀起街边的梧桐叶,那些曾被我忽略的新绿,此刻都成了模糊的马赛克。忽然想起这半年来,深夜刷手机时总把亮度调到最低,却仍被屏幕蓝光刺得流泪;白天补觉时窗帘紧闭,让眼睛在黑暗里浸泡成干涸的河床 —— 原来身体早把透支的账单,默默记在了眼角。
痛定思痛,方知自由并非放任。就像丰子恺先生笔下的画,看似随性,实则暗合章法。我决心重拾规律,学着给生活编个竹篮,把散漫的时光一一兜住。
如今的日子,倒比从前更有韵致。晨起的闹钟不再是恼人的催命符,倒像报晓的春燕,唤醒我迎接新日。简单收拾后,便带着爱犬元宝出门遛弯。它撒着欢儿在前面跑,我慢悠悠地跟在后面,看朝阳给楼宇镀上金边,听树梢的鸟儿叽叽喳喳。半小时后折返,擦桌扫地间,家务也成了韵律操。
午后的时光,我常坐在书桌前敲敲键盘,把生活里的琐碎感悟写成文字。写累了,就起身淘米洗菜,锅铲翻炒间,饭菜香勾得人肚里馋虫直冒。饭后小憩片刻,醒来铺开宣纸,毛笔在砚台里转上几圈,横竖撇捺间,心绪也跟着沉静下来。
晚饭后的散步,成了我和张叔的菜园小课堂。月光给菜叶镀上银边时,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指轻捏黄瓜藤:“你瞧,蚜虫最爱藏在叶背,咱们不用农药,给它喝点中药” 说着从竹篓里倒出一小把褐色的楝树籽。“试试这个,苦楝子煮水,虫子闻着就打摆子。”深褐色的果壳一捏就碎,露出裹着白膜的核仁,凑近了闻,竟有股陈年中药般的清苦。“得煮上三滚,” 他往铁锅里倒水,楝树籽在沸水里上下翻涌,渐渐渗出浓茶色的汁液,“晾温了滤渣,装在喷壶里比农药还灵。”
遇到换季育苗,我便成了张叔的 “网购达人”。他戴着老花镜,眯着眼在手机屏幕上圈画:“帮我瞅瞅这家的普罗旺斯番茄苗,评论说根系壮实。” 我窝在藤椅里,手指在淘宝页面快速滑动,下单时还不忘备注 “发顺丰,苗要带土球”。三天后,快递员抱着泡沫箱上门,拆开层层防震膜,嫩绿的苗尖顶着晨露探出头,像刚睡醒的娃娃。张叔捧着穴盘直乐呵:“现在的新技术,连菜苗都能坐飞机来!” 临走前,他硬塞给我几把新摘的小油菜,菜叶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
归家用平板看新闻时,指尖划过屏幕的沙沙声,混着先生给植物浇水的滴答声,竟织成了夜的经纬。十点半一到,电子设备像被施了魔法般集体入眠,而我枕着月光,听着楼下老树的枝叶在风里翻动:日子不是被我们挥霍的流水,而是需要亲手编结的藤篮,每一根经纬里,都藏着让时光安稳的秘密。